第116章
哢嚓。門框被他掰裂了一條口子。
那分筋錯骨的聲音在寂靜的屋內分外清脆響亮。
沈識微朝我走來,雖然逆著光,但勉強能看清他的臉。
他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這就是最可怕的表情。
不管交的男朋友還是女朋友,這種情況下的標準答案都隻有一個。
我忙道:“我錯了。”
他道:“……你錯了?錯什麽了?”
我想了想:“我忘記你電話號碼了?”
他又站住了。我想爬起來,但後腦勺剛離開枕頭,就覺得天旋地轉。不僅是我自己在轉,而是連帶整個房間都被一起被丟進了水泥攪拌機轟隆隆地攪。
就這麽一會兒,沈識微已大跨步衝了過來。他揪著我的衣襟,把我從床上拽了起來,喝道:“你這個……”
他這一把不像揪住了我的衣服,而是揪住了我的肺。
我隻覺馬上就要斷氣,世界退潮般遠去,把我拋在一塊虛無的沙灘上。
我死魚似的張了張嘴,想要叫他輕點,也不知道是真說出了聲還是幻覺。
等知覺再慢慢湧回來時,我聽見沈識微驚恐地喊著我的名字。
他居然在連聲道歉:“你沒事吧?對不起,對不起,我……”
這還是我的記憶裏他第一次對我說對不起。
然後他輕輕把我放回床上。
我打量著我麵前這家夥。
寬袍大袖,挽髻著冠。我以前最看不慣男人留長發,但換了他就是長發齊腰再燙個大波浪都好看。
而窗戶上糊的是紗,桌上點的是蠟,床幔上綴是一針一線繡出來的花。
我還困在這個沒有電腦和手機的鬼地方。
我一陣鼻酸,居然覺得這也挺不錯。
沈識微的狂怒難得成了個啞炮。
連帶啞火的還有他的力氣,那矮幾旁明明有張躺椅,他也懶得去搬,索性跌坐在床邊的踏腳上。
揪著我衣襟的手還是不肯放開,他把臉埋在我的頸窩裏,久久不發一言。
我側過臉去蹭蹭他的發頂,他似乎有點發抖。我替他把剛才的話說完:“我這個大傻逼,我知道啦。”
他的聲音有點發悶的傳來:“你身上有七處刀傷。”
他頓了頓,情緒十分穩定,不像在泄憤,隻是在闡述客觀事實:“將來我要剮他七百刀。”
我道:“他……在哪兒?”
沈識微道:“我到時他的護兵帶著他逃了。這是一舉突圍的機會,我,我沒有窮追。”
文殊奴居然逃掉了。
我不知是失望,還是有點慶幸。
我岔開話題:“這是哪裏?”
他道:“你昏迷這些天發生了許多事。先好好養傷吧,再說不遲。”說著說著,他又氣起來,蹭地爬了起來:“你知不知道你這條命是怎麽撿回來的!你怎麽能做這樣的蠢事!”
我怎麽能做這樣的蠢事?
因為丟了英曉露,所以我一定要救沐蘭田;因為救了沐蘭田,所以我一定要讓大家平平安安回歸雲。
哪一個環節說出來都是找死。我對他露出個虛弱的苦笑:“小孩沒娘,說來話長。我先好好養傷吧,再說不遲。”
他道:“……我去叫大夫來。”料想他也不敢呆久了——我現在經不起揍,可別沒死在敵人手上,反折在他手裏。
沈識微沒走到門口,就又轉過身,望著我微微有點出神。
我問:“怎麽了?”
他說:“我馬上就回來。你等著。”
我包紮得跟木乃伊似的,不老實等著還能去哪兒?
但我一怔過後,尖刀般的酸楚刹時戳透肺腑,那滋味比起把我攔腰斬斷的真刀傷也不遜色。
王八蛋。
你還能去哪兒?你還能把他丟下去死。
我努力笑得活潑點,沒心沒肺點:“別廢話。我痛死了,快去找大夫想想辦法。”
沈識微找來的大夫頗藏不住心事,用一臉“你居然還沒死”的表情連連感歎“吉人天相”。但我明白,以這時代的醫療條件,說不定我也要和薛鯤一樣爛死在床上。
果然難的還在後麵。
我在連綿不斷的高燒裏載沉載浮,把喝進去的湯藥又都吐出來。傷口二十四小時都在疼痛,譫妄裏認定文殊奴已經挖掉了我的內髒,取而代之一窩毒蛇,否則我自己器官為什麽要這麽折磨我?
除了大夫和幾個啞巴一樣的仆人,來看我的隻有沈識微。
我醒來時,時不時總看見他坐在那張躺椅上。
不是擔心,也不是難過,他臉上從沒有我害怕看見的表情。
沈識微盯著我的床,就像是臨岐的旅人盯著眼前的一小堆篝火。他總是一臉若有所思,當感受到我的視線而回望時,也保持著這種嚴肅。
屋內光線尚可,允許我們看清彼此臉的時候,這麽默默對視還真是十分肉麻。為緩解尷尬,我有時突然衝他扮個鬼臉,但從未成功把他逗樂過。
而身處黑暗時,我們似乎卸下了什麽擔子,我要是還能開口,反倒能聊上一聊。
隻可惜我燒得稀裏糊塗。事後想起來,總弄不清這些夜談是真的發生過,還是我無數夢裏的再加工。
比如有這麽一段。
那晚月光大盛,能讓人看清他半夜不睡覺,筆直坐在椅子上。
沈識微沒頭沒腦道:“你要是真死了,我還是能好好活下去,還要征逐富貴,娶妻生子。”
我“嗯”了一聲:“不然呢,你還要來跳墳化蝶?”
他冷笑道:“但我一定會殺俘屠城,若我能登上位,必然手腕酷烈。”
這上下文好像沒啥聯係?
我道:“……啥玩意兒?”
他陰森森說:“你記住了,要真有那一天,都是因為秦大俠。”
我道:“你這就不講道理了。”
躺椅吱嘎作響,沈識微站了起來。雖然走進了黑暗,但月光濡濕了他的白衣,一時我還能看見他在做什麽。
他在踱來踱去:“你要害我不痛快,我也一定不讓你如願。你當你能舍你一條命救人?等著吧,要有更多人因為你掉腦袋。”
雖說他還保持著勻速運動,但話裏的內容卻越來越氣急敗壞。大概他自己也覺得這番話太中二智障了,沈識微徹底踱進了漆黑的角落。
沒曾想我還是個禍國殃民的禍水。
就算我燒得腦子都成了液體,也知道這時候絕對不能笑。我仰望著頂棚:“別呀,你規劃的什麽破未來,憑什麽我倆就這麽慘?酷什麽烈,這樣吧,你不如爭取當皇帝,然後腐化墮落成昏君吧。”我的聲音像水麵上的浮萍,順著黑暗的河流而下,我稀裏糊塗地嘟噥著:“你當昏君,我做妖妃。咱們酒池肉林,夜夜笙歌,大鬧葡萄架,從此不早朝。你再弄隻艦隊下美洲去,啊,紅塵一騎妃子笑,無人知是辣椒來……”
沈識微不知何時踱到了床邊,坐了下來,惡狠狠捏住我的脖根。
他披散著頭發,好一幅水墨的天懸銀河。
我忍不住伸手去摸:“陛下,要不過來挨著臣妾睡吧?”
這大概真的是夢,因為我握住的是一把星光。
秦湛這肉體健康得匪夷所思,常人的病情反反複複,他每一秒都往好的地方發展。
而且是以百米衝刺般的速度。
疼痛從電擊般的銳利變成錘子在敲。最開始從我身上拆下來的繃帶惡心得我自己都嫌棄,但很快傷口裏滲出的液體就隻剩下淡黃色。
終於有一天我擺脫了尿盆,顫巍巍到院中尿了一泡。
望著泥裏呲出的坑,我長舒了一口氣,明白這回總算是活過來了。
那晚我受傷後發生的事很簡單。沈識微在營中找不到我,簡直想也不想就知道我作死去了。他點了支精銳來逮我回去,但還沒走到半程,就遙望見紅棚燃起熊熊大火。
文殊奴沒騙我。他確實強命部隊後撤一裏,隨行的隻有奴仆和幾十個護兵。
這一把火燒傷了他們的主人,又有兵馬殺到,護兵掉頭就跑。而沐蘭田何等機警,臨變不亂,而是當機立斷拋下輜重,全軍跟著掩殺而出。
雖說付出了點代價,道路也有點曲折,但我最初的目的還是帶到了。
我們真的逃掉了。
沈識微道:“怎麽?秦師兄還很得意?”
令狐衝耳根牽動,嶽不群就看破了他在偷偷吐舌頭。而我此刻嘴角大概隻揚起半毫。我忙道:“沒有,這又不是我的功勞,這有什麽好高興的。”
我如今身處下風,不知還要多久才能平起平坐和沈識微抬杠,希望這就是文殊奴那七刀給我留下的最大的後遺症。
此刻正是黃昏,那張躺椅已被我命人搬到了院裏。到底是夏天,如今我傷好多了,又有了貪涼的資本。
我住的房間裏收拾得頗精潔,但到了院子裏就知道,這地方平時不大有人住。
除了從院門到房間的那條路,別處都長滿了青苔,薜蘿瘋長滿院牆。牆下一口古井已廢,日常用水都是從外麵挑來的。門外是一條滿是塵沙的大道,和幾棵曬得蔫蔫的樹構成最平常的風景。
我在肚子上撓了撓。傷口邊緣已經開始有點發癢,這是開始結疤的征兆。
我問道:“然後呢?”
他道:“什麽然後?”
我吞了口唾沫:“逃掉之後。我們現在到底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