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找到回家的路!


  昌東一頁頁翻看。


  很明顯不是一天寫就,確實日積月累,用的筆不同,筆跡也時而潦草時而周正,有些條目甚至被劃掉叉掉,看來是覺得起初推理失誤。


  真的就是真的,昌東差不多相信她了。


  但也更匪夷所思了。


  她肩膀有洞穿傷,自己記述:前後都有疤,大小差不多,不是子彈打的,像是鋼筋穿的。


  右腿小腿肚有烙疤,特定形狀的烙鐵烙的,她用筆把形狀畫下來,那圖醜且拙劣,像個凶悍的人臉。


  她在旁批注:哪個龜孫子燙我的,你等著,你他媽死期到了。


  昌東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她語氣涼涼的:“多大仇,打一頓就算了,還給我烙個疤,他要是以為我從此不敢穿短褲,那就錯了。”


  還難得看到她承認了自己有缺點,“早期審美太差”,理由是:左腕上的紋身太醜了。


  那紋身,初次見麵時昌東就看到了,有點像蛇,乍看還以為是手串,現在細看,又不是蛇,身上有鷹爪,扁圓的腦袋上飄出撮頭發,怪裏怪氣。


  翻完了,真是如墜雲裏霧中,看時腦子裏給出了很多時下小說裏才有的荒誕設想,譬如是不是借屍還魂,古人複活,兩世記憶……


  好像都不是,她自己先行一一否定了。


  昌東把小筆記本還給她,自己再隱瞞的話,好像確實有點過意不去。


  他沉吟了一下:“我把你錯認成孔央,說一時恍惚不全錯,你跟孔央,身形是有點像。”


  都身材纖細,身高也差不多,這世上相似的身形很多,戀人即便能分辨出,也需要仔細觀察,更何況當時是在晚上,隔著那麽遠,隻一眼。


  葉流西等他下文。


  “但這身影出現,我確實不是很意外。”


  鵝頭沙坡子沙暴之後,昌東及時得到了搜救……他事先曾安排司機過來接孔央,司機住礦場,距離鵝頭兩個小時車程,據說那一晚,礦場也受到波及,風沙怒號,如同有鬼夜哭。


  司機擔足了心,第二天一早火燒火燎往鵝頭趕,衛星電話沒打通,心裏覺得不太妙,路上就聯係了救援。


  趕到之後,眼前所見讓司機瞬間腿軟:鵝頭不見了,那一片沙地幾乎被翻埋削平,跌跌撞撞走了兩步,膝蓋忽然磕到什麽,扒開一看,是越野車頂歪斜的行李鐵架。


  整輛車都被埋了!

  第一次救援沒發現昌東,第二次增加人手,同時擴大搜救範圍,才在距離原鵝頭兩公裏遠的沙坡裏發現他,他趴埋在沙堆裏,手臂拚命前伸,整個人昏迷不醒。


  搜救隊長覺得這已經是奇跡了:這麽大的沙暴,車子那麽重,都被刮埋翻滾到沒找全,營地全部被推埋,至於人,能救出一個來,還是活的,實在相當難得。


  甚至在他醒來後,都很直白地對他說:“兄弟,這命老天給的,你能活,真的是祖上積德。”


  醫院病床前,調查人員問起他詳細的情形,尤其是失去意識前發生了什麽事,他說:“風瓶突然猛烈碰撞,鵝頭被掐斷,我當時拽著孔央,想往車子那裏跑……”


  帳篷太輕,這個時候,隻有車子靠得住。


  但剛跑了沒兩步,就看到沙坡打起巨大的浪頭,一輛車像玩具一樣,橫翻在他麵前,隊員的尖叫聲被沙子衝散,再然後,就什麽都不記得了。


  他情緒失控,說的時候兩手一直發抖。


  調查人員歎息說:“你現在情緒還不穩定,先好好休息吧,我們目前還沒有放棄搜救……”


  其實彼此都心知肚明,沙漠、缺水、強烈的日曬和晝夜溫差,頭兩天沒找到,也就等同於再也找不到了。


  那一晚,昌東半夜醒來,病室裏安靜極了,窗簾半拉,月亮溫柔掛在半天。


  他忽然想起一個場景。


  那是在深夜,沙暴平息之後,救援未至之前。


  他曾艱難地睜了一下眼睛,看到高處的沙坡上,站立著數條模糊的身影。


  心裏有隱約的預感,覺得那是隊友,是孔央,他們死了,他們要離開。


  昌東嘴唇囁嚅了一下,伸手去抓,虛弱地呢喃了聲:“孔央……”


  孔央回頭。


  他的眼皮有千斤重,眼前漸漸失真,慢慢拉合,直至一片死寂的漆黑。


  沙塵暴要來了,零碎的砂石飛打在車身上,咯嘣咯嘣響,昌東的空帳篷裏灌滿了風,像個撐胖的風箏,拚命想飛走,又被地釘的繃繩緊拉住脫不了身。


  葉流西問他:“這事,沒對調查人員說嗎?”


  “怎麽說?我自己都分辨不出究竟是夢,還是當時真的醒過。”


  再玄一點說,還可能是生死之際親密的人之間存在著的心靈感應,孔央當時,是在向他道別……


  昌東幫葉流西把帳篷門拉起:“早點睡吧。”


  他滅掉營地燈,躺進逼仄的單人帳篷裏。


  搜救隊沒有發現孔央和其它隊友的屍體,這一度給了他荒誕的希望:也許那天晚上,他們真的是從地上站起來,抖掉身上的沙,結伴離開了。


  冷靜下來之後,也知道不可能:孔央那麽柔弱,在沙漠裏,根本就捱不下去,還有,隊友裏有剛做爸爸的,如果大家都還活著,為什麽不回家呢。


  投奔丁州之前,他又一次單車進了沙漠,到過沙漠腹地一些行將廢棄的村子,向那些祖居在這裏的當地人打聽關於沙暴的傳說。


  那些死在沙漠裏的人,真的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嗎?

  他也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什麽。


  也許期待著,某一個有月亮的晚上,車子停下,會看到不遠處的沙坡上坐著眼神悲傷的孔央,盡管他再也不能靠近她,盡管她隻是一縷單薄的鬼魂。


  然而都沒有。


  那些出車的、放駱駝的、還有零星打獵的,總是不厭其煩地向他描述著戈壁荒漠的可怕,比如一場沙暴過後,你會發現被風翻出的、不知道死於哪一年的幹屍;再比如這裏有著神奇的磁場,再先進的儀器到了這裏,也會失去效用。


  還有一次,在一個叫“一家村”的村子邊,那個就著鹹堿水洗衣服的老婆子,居然口齒含糊地跟他提起了玉門關。


  ……我婆奶說哈,有那麽大一個城,玉饅(門)關,被風吹化了……


  ……但是那麽多年,從老久到現在,那個玉饅關,早就活了。


  ……半夜裏,呼啦刮大沙暴,你要把饅關好,不能到野地裏頭哈走,你哈走,你自己都不知道,就會走到饅洞洞裏去。


  說到這裏,神神秘秘,幹癟的老嘴翕動著開闔:“玉饅關,也叫陰關嘞……”


  ……


  風越來越大了,昌東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也不知過了多久,淩厲的風聲裏,隱約傳來一聲槍響。


  昌東迅速翻身坐起,拉開帳篷門出來,風很大,沙粒在空中飛,有時斜擦過麵頰,在臉上留下一兩縷尖細的疼。


  昌東站到迎風向,屈膝,側了身去聽風帶過來的動靜,葉流西也探身出來了:“昌東?”


  他示意她噤聲。


  仔細聽,有稀薄而隱約的哭喊,還有車身被重擊的金屬聲……


  昌東心頭一凜,回頭低聲吩咐她:“收拾東西,馬上。”


  又大步走到肥唐帳篷邊,伸手抓提帳篷的斜撐架,幾乎連人帶帳篷提起來:“起來,出事了。”


  頓了一兩秒,拉鏈門拽開,肥唐幾乎是從裏頭滾出來的,夜裏突然被驚醒,再加上聽到那樣的口氣,恐懼尤甚:“東哥,出什麽事了?”


  “可能是搶劫,手腳利索點,趕快。”


  肥唐心砰砰的,手心一把汗,也顧不上收拾了,所有東西摟起來,沒頭沒腦就往車裏塞,紮營時至少花了半個小時,現在粗暴拔營,兩分鍾就搞定了。


  回頭檢視有沒有漏的,兩條腿還像篩糠樣發抖。


  聽到昌東跟葉流西說:“可能是搶劫,也可能是盜墓的順便摟財,搶劫不走單,一摟一條線,我們這裏應該被踩過點,再待下去有風險。”


  有同行曾經跟昌東提過,羅布泊每年都有人失蹤,但出了事,不一定全賴無人區條件艱險,毀屍滅跡的事兒,人也能做……有些非法采礦的,或是盜墓的,心狠起來,會盯上過往的單旅,發筆外財。


  肥唐膽小,從沒經曆過這種場合,再加上風吹雅丹怪聲頻出,覺得自己隨時都可能心髒驟停:“東……東哥,我們報……報警嗎?”


  “可以啊,警察車開進來,估計要明天,還指不定能不能來。”


  肥唐哆嗦著咽了口唾沫。


  從前老嫌城市裏擁擠,現在才知道,擠有擠的好處,出警都按分鍾計,可在這裏,吼一嗓子救命,天地都不應你。


  葉流西問:“那現在怎麽辦?”


  “兩條路,第一岔開方向開車走,這裏空曠,但開夜車要亮燈,大晚上數裏外都看得見,對方想堵你的話,活靶子;第二在這待著,人家不來沒關係,找上來的話,死靶子。”


  肥唐聽傻了眼,最後咬牙:“那開車走唄,都是四個輪子,不定誰快呢。”


  他們兩輛車都是四驅,跑起來未必輸。


  上車前,葉流西把刀拎出來,尺二的直刃西瓜刀,厚牛皮紙包了鞘。


  見昌東看她,她朝他一笑:“我怕待會打起來。”


  昌東心說:最好不要。


  車開上路,燈打出去一片黃霧,都是沙粒橫漂,車胎下頭,間或傳來鹽晶體被碾碎的聲響。


  怕什麽來什麽。


  肥唐最先發現情況的,手台裏的聲音都變調了:“操,東哥,後頭有車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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