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下
()找到回家的路!
掛了電話,葉流西怔愣了好一陣子。
道理想明白了就不玄乎了:昌東的車花大價錢改裝過,應該有gps定位追蹤,而車載電話是汽車點火開關打開時自動接通電源的,昌東行事一直縝密,不會不做提醒設置,車出玉門關,進入正常通訊區域時,他就收到了提醒。
葉流西哼了一聲,躺倒在車座上。
還以為要花好一陣子才能找到他。
還以為出現在他麵前時,能給他個驚喜。
原來一出玉門關,他就知道了。
像孫猴子翻翻翻,翻不出如來佛的五指山,出關後通話的第一個人、遇到的第一個人,都是他。
躺了會,驀地想到了什麽,飛快地翻身起來,掰下車內的後視鏡,照了又照。
糟了,一連幾天行車,難免灰頭土臉,行李收拾得也潦草,沒什麽像樣的衣服,本來一切都不是問題,到了大城市,金磚換了鈔票,想怎麽拾掇怎麽拾掇……
誰知道計劃趕不上變化,隻能靠天生麗質來撐場麵了,再爭分奪秒睡個美容覺吧,昌東沒那麽巧剛好也在無人區的,他說的“馬上”至少要好幾個小時……幾個小時足夠她養精神了。
葉流西翻出蓋毯,趕緊躺下了。
人躺下了,心躺不下來,老琢磨著待會見麵了,她應該怎麽表現。
說“好久不見”是不是太見外了?
那說“很想你”呢?
太矯情了,不符合她的身份,她現在是西主,得高冷……但高冷的話,昌東不吃這一套的吧。
輾轉反側,古時候小書生麵聖大概也沒她這麽糾結。
好不容易睡著了,夢裏也不安穩:夢見昌東來了,她一個沒克製住,飛奔著迎了上去,昌東一直含笑站在原地,溫柔看她,就在她快撲進他懷裏時,他忽然動作敏捷地往邊上一跳,說:“嘿,沒撲著!”
她一頭就栽地上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就醒了,這醒的時間剛好:天將亮而未亮,戈壁還浸在薄涼的灰色裏,不遠處,一輛小麵包車緩緩駛近,兩盞暈黃色的車前燈,像兩顆睜大的眼睛。
小麵包車不停,一直駛到和她的車擦身,駕駛座旁的車窗相對。
有咿咿呀呀的唱曲飄過來。
“良夜迢迢……我急急走荒郊……身輕不憚路途遙……”
葉流西說:“聽這麽老土的歌。”
昌東伸手撳下了dvd機的關機鍵:“還不是跟你學的。”
葉流西看著他笑,笑著笑著,鼻子忽然有點酸:真好,他還是那樣,不頹喪,也沒有消沉,眼圈上有些許熬夜行車留下的暗青,目光像夢裏一樣,明亮而又溫柔。
昌東伸手推車門,剛推開一條縫,就意識到自己這車停錯了。
車身擦得太近了,這車門其實是推不開的。
葉流西瞥了眼兩車間的距離,懶懶往車座裏一窩:“傻了吧?”
這有什麽大不了的?昌東倒車,讓出距離,走到她車前,拉開車門。
葉流西還是大爺一樣躺著。
昌東說:“幾個月沒見,這架子大了不少啊,流西,你就不能動一動?”
葉流西眼皮輕掀了一下:“我又不急著見麵……我趕了這麽遠的路,累著了,誰急著見麵誰動。”
也是,她從關內走到這,走的不隻是百千公裏路,耗的也不止一兩桶油,近三百個日夜,無數紛紜人事,是該累了。
昌東俯下身子,伸手環住她腰,湊到她耳邊,低聲說了句:“是我急著見麵。”
葉流西斜乜了他一眼,說:“是嗎?”
那副他百看不厭的小表情又來了,下唇一咬,想笑又不笑,還得作出一副不是很情願的勉強神氣,說:“那我配合你一下吧。”
說完,終於繃不住笑了,伸手勾住他脖子,被他帶出車子。
空氣微涼,晨曦將出,長長的公路,前後望不到盡頭,沒有過車,也沒有人聲。
偌大無人區,此時此刻,也許隻有兩個人的心跳,兩個人的呼吸。
站定時,葉流西揪住他衣領過來聞了聞,煞有介事:“不對啊,有別的女人的香水味道。”
昌東瞪了她一眼:“能別剛見麵就碰我瓷嗎?我沾惹別的女人的香水味道,不想要腿了嗎我?”
葉流西笑得收不住,埋頭蹭住他胸口,右手習慣性在他衣服上摸索,然後抓住摸到的第一顆扣子,死攥了不放。
還以為見麵了會生疏,行前那麽多的忐忑心思、瞻前顧後,這一刻煙消雲散:有些人,見麵就好,不需要準備,也不需要安排。
昌東說她:“拽掉了你縫啊。”
葉流西下巴一抬:“我有錢,我賠。”
昌東:“……既然有錢,那您隨意吧。”
他摟緊葉流西,習慣性地朝車裏掃了一眼,心裏微微一沉。
沒有高深,她是一個人出關的。
可能是出事了,不然依流西的性子,她不會不帶上高深的。
九個月,確實也夠發生很多事了。
昌東低頭吻了吻她發頂:“我先把車子挪到邊上去,省得待會有車來,擋了別人的道。”
葉流西站遠了些,看昌東挪車。
其實時間還早,而且哈羅公路一天也過不了幾輛車,但她還是喜歡他認真仔細,不知道這是不是也是缺什麽補什麽的一種:她習慣了大而化之,一切都要為自己的喜好讓道,卻反而分外吃得下昌東這種事事縝密惠及他人的性子。
兩輛車,挪成了個避風的直角,她鑽進自己的車裏看,這車,她記得是扔在庫姆塔格大沙漠裏了,難得他居然撿回來了。
非但撿回來了,還做了翻新改裝,但有些東西保留了,比如那個她一直嫌棄但一直聽的dvd唱機,再比如做飯的那一套鍋盆炭柴,壁掛的架子上有米罐油鹽,一車的小日子,擁著撲麵而來的煙火氣。
昌東問她:“餓了嗎?要不要吃點什麽?”
挪車時,他看過她的食品袋,水是冷的,幹糧也是冷的,她估計也下不了口。
葉流西指了指米罐:“熬個粥吧。”
……
昌東很快搭好了小灶台,水米下鍋,火生起來,鋪了地墊在就近坐著,間或往火上添紅柳枝。
忘記了是聽誰說,煤氣電爐子煮出的粥,不如拿木枝燒出來的粥香,哪個更香昌東是沒比較過,但他從那以後,總會習慣性地收一些紅柳枝放在車上,以備哪次野外做飯時用。
水還沒開,火苗在鍋底一竄一竄的,想把粒米熬爛煮透需要不少功夫,昌東從車上拿了蓋毯下來給她:“還困嗎?困就躺會。”
困倒不困,就是累,葉流西裹了蓋毯躺下,上身窩進昌東懷裏,昌東伸手理了理她頭發:“左手上接的,是鋼筋鐵骨?”
她左手上戴了皮手套,一直沒摘過,是阿禾堅持要求的:“西姐,你到了外頭,可得注意了。關外人大驚小怪的,會抓你去做研究的。”
小丫頭,大概是恐怖小電影看多了。
葉流西嗯了一聲,慢慢闔上眼睛:“你都沒問我高深在哪,發生了什麽事。”
昌東笑笑:“你想說就會說的,我忍不住也當然會問的。”
是想說,但從何說起呢?
水好像滾了,咕嚕咕嚕,幹燥的空氣裏逸進帶了米香的水汽味,四周那麽安靜,快日出了,柔和的亮一點點揉進沒有邊際的灰,她躺得很安穩,前所未有的踏實。
沒有紛爭,沒有廝殺,沒有緊鑼密鼓的戰報,也沒有了鋪天蓋地的血腥味。
她從分別的那個晚上說起。
說起戈壁灘上那場飆車,說起叼著銀蠶心弦屁顛屁顛跑來的鎮山河,說起屍堆雅丹那場漂亮的反擊,還有接下來九個月無休無止的苦戰。
其實不想打仗,但沒有選擇,黑石城當然不會理一條死狗,卻不能忽視一頭戰狼,做不到讓黑石城顫栗,她就沒法得償所願。
她想讓他活,讓江斬平安,讓高深歸來,但人事盡,就得聽天命……她沒法向天要東西,天命麵前,一次次低頭。
葉流西喃喃:“心弦一次隻能續三年,我讓李金鼇想辦法去學,從所有歸降的方士那去套話,現在,還是隻有龍申父女倆能撥銀蠶心弦,金蠍會一直跟我提,不能放過龍芝,要給江斬報仇……但是在你沒有完全安全之前,我不準備動龍芝。”
殺一個人多容易,但還不到時候,龍芝的死不值得自己冒險去換……就先讓她在牢獄裏活著吧,隻要龍芝揣著的還是過去的心念,那麽自己都不需要做什麽,隻要越過越好,對她都是抽筋蝕骨的折磨。
昌東將灶底的柴枝抽少些,火頭也隨之小了,溫溫偎依著鍋底。
“老李家幫高深做了移魂轉魄,先暫存起來,等你這裏的皮影人完工。一切妥當之後,我就可以帶他出關了,他可以去柳七那兒走一走,也可以跟小柳兒見麵。但皮影人需要特殊的養護,不能長時間待在關外,他跟我說,想留在關內。關內是個妖鬼世界,他待在關內,不會覺得自己像個異類吧。”
“我覺得這樣也好,他願意的話,我可以讓他慢慢接管蠍眼的事務,他是在關外長大的,知道我想讓關內成為什麽樣的世界。”
“他讓我暫時不要跟小柳兒提起他的事,說有機會見麵會自己跟她說,我也不知道他要說什麽……真怕小柳兒到時候會哭。”
小火也開鍋了,白色的蒸汽從顛落不定的鍋邊往外撲,昌東掀起鍋蓋去看,濃稠的米油越積越厚,被初升的太陽映照得泛紅。
葉流西低聲說:“妖鬼短時間內是絕不了了,至少我這輩,應該是看不到了,我的鋼筋鐵骨,你的心弦,高深的移魂轉魄,甚至阿禾的代舌……阿禾說的對,你不能同時依賴著它,又想絕了它。”
心裏忽然空落,覺得這九個月奔忙,失去那麽多,收獲卻寥寥。
她睜開眼睛。
空氣裏有馥鬱米香。
原來白粥剛剛熬好嗎?她說了那麽多,還以為過了很久,誰知像傳說裏的黃粱一夢:一生的跌宕和榮華過去,一鍋黃米飯還沒煮熟。
忽然心有不甘,爬起來問昌東:“怎麽辦呢,還有那麽多事,沒完沒了,都不盡如我的願。”
昌東笑,擰開礦泉水瓶,拿水潑滅灶下的殘火,然後反問她:“有那麽多事,不好嗎?”
“流西,人活著,本來就是在不斷遇事,跟事較勁。不是人放倒了事,就是事放倒了人,被事放倒了的,就沒以後了,放倒了事的,還得再去遇新的事。”
什麽事到了他這兒,就描得輕,也寫得淡了,葉流西恨恨:“還笑,三年後,都不知道還有沒有命了,萬一再起什麽波折……”
話沒說完,昌東湊過來,吻住她的嘴唇。
為什麽不笑呢,幾個小時之前,她還隻能活在他的願望裏,現在,已經坐在他身邊了。
也許真的還會起波折的,但人的心電圖,不也是時刻波折嗎?死人才是無浪無折一條直線……這三年裏,他們還得攜手去遇事,不斷放倒事兒不是嗎?高深一樣,丁柳和肥唐他們也一樣,日子還那麽長,故事也總會隨著日出翻新。
他的希望不算奢侈,隻想三年之後,再三年,一次次地邁過坎,看著她平安到老,看著她長出皺紋,在一群小老太太當中氣質超群,數一數二。
幾年之後的某天晚上,昌東的女兒昌小西爬上他的膝蓋,問他:“爸爸,我棍棍叔說,當初是我媽媽向你求的婚,你怎麽能這樣啊,男人怎麽能讓女人求婚呢?”
昌東說:“這件事很複雜,你這個年齡和閱曆,是不會懂的……”
他陷入了沉思。
那是在哈羅公路上,他和葉流西時隔九個月再相逢,他記得,當時太陽升起,霞光萬道,兩人剛從一個熱吻裏分開,灶台上的熱粥餘溫嫋嫋。
葉流西看著他說:“我昨兒晚上,路過白龍堆的營地,當時刮大風,把一張字幅刮到我頭頂上,我手一伸,就撈住了。湊近了一看,是婚紗攝影的字幅,我就覺得,像是什麽預兆。”
“而且我出關前,請簽家人測過黃符字簽,簽上說,我這趟出關,會稱心遂意的。”
聞弦歌而知雅意,昌東秒懂:“流西……”
葉流西打斷他:“沒事,你有你的步驟,你計劃你的,我執行我的。將來呢,你要覺得你的效果會更好,就再來一次。如果不如我的話,就以我的為準吧。”
說完,站起身,走到越野車邊,打開後車廂,從裏頭用力拽拖下好幾個麻袋來。
很重,落地轟然作響,裝的肯定不是瓜,瓜這麽砸,會開瓢的,而且明顯份量也不夠。
葉流西解開紮口,開始往地上砌金磚。
不是金店裏那種袖珍精致,方方正正的小金條,黃金礦山端得霸氣,金磚塊塊都有蓋樓的磚頭那麽大,且沉且重,落地有聲。
她一塊塊地砌,砌成了小座金山,太陽升得更高了,這金山就在她身側熠熠生輝。
然後她抬眼看他,問了句話。
“昌東,你要不要……跟了我啊?”
……
昌東低頭看昌小西。
“等你長大了,你就會知道,有一種求婚,讓人很難抗拒,也很難……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