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不久前,聽完顧清玄所說的這些,沈嵐熙情急問起:“今日你真隻見了董尚書嗎?沒有去戶部再核對一下賬目?幾十萬兩銀錢不翼而飛,怎會毫無痕跡?可不能就這樣任他們陷害!”
顧清玄搖頭道:“我管著大齊的國庫,對於朝廷每一項稅收、征糧、消耗、開支都了如指掌,河西的賑災款項筆筆經我手,我能肯定不曾錯漏分毫,偏偏在這上麵出了岔子,我們新任的司丞大人要查賬就讓他查吧,他能查出我是如何“貪汙”了這筆錢最好,也倒為我解了疑惑!”
沈嵐熙道:“事情如此蹊蹺,兩邊目前都沒法拿出證據,他們還沒法動你,但清玄,你也應該趕在他們把這誣陷做實之前拿出證據自證清白才是。”
“自證清白?夫人也知道有一句話,叫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們有意構陷,怎容我自證清白?如今朝堂大勢由盧遠植操控,他要向我們這些老人開刀,動我也是早晚的事,若我舉措過急,反而引他注意。”
沈嵐熙凝神深思,問:“既然無法與之相抗,那能不能暫避其鋒芒?他如今勢大,怕人爭功威脅到他的權位,故而打壓舊黨,那我們不爭又如何?”
她一言恰巧與顧清玄心中所思不謀而合,兩人對視一眼,同時道:“此“不爭”非彼“不爭”。”
商議完畢,沈嵐熙再開口,隻道:“無論怎樣……節還是要過的……”
她不複多言,為夫君梳洗換衣,出門之時,二人皆掩過心中憂忡,不準備告訴兒女這件事。
畢竟這個節,還是要過的。
沈嵐熙來前院喚兒女們入正堂,卻在廊廡的陰影中下靜靜駐足,遠遠地望了他們許久……
顧清風拔劍出鞘,故意向顧清桓比劃了幾招,顧清桓直被他鬧得左逃右躥,連連叫停。
玩夠了他才收回短劍,笑話氣喘籲籲的顧清桓:“哥,你真是文弱書生一個啊,哈哈!瞧你怕的那樣兒……”
顧清桓還沒有緩過神來,好不狼狽,也拿這個弟弟無可奈何,隻能由他嬉鬧,不作爭辯。
這時影壁之後又走進來數人,一個聲音傳來,娓娓悅耳:“清風你莫笑話你二哥,這舞刀弄槍並非他之所長,但你可能寫出如他一般的錦繡詩文?”
聽聞此言,顧清桓即刻正了身形,轉頭望去,先見出言相助之人——江弦歌,報以微笑,繼而與蘇嘉寧顧清風一齊上前相迎,向走在最前方的江河川見禮:“見過江伯父。”
江河川是開茶樓的生意人,年輕時也同顧清玄一般是落魄書生,多次落第。後來顧清玄早得功名,便助他在長安城裏立了足,與顧家的交情自然非同一般。因為妻子早逝,兩家又親近,所以每逢佳節都會受邀到顧家來共度。
他所經營的江月樓可論得上長安城內的第一風雅處,常年文人名士盈門,貴族官家自然不在話下,但江月樓引得長安子弟踏破門檻不隻因茶樓雅致,還因為一人,即是江弦歌,江家獨女,才華橫溢琴藝卓絕的長安第一美人。
江河川一貫的樂嗬模樣,與兩個後生說笑了幾句。顧清風打趣地埋怨江弦歌偏心相助於顧清桓,她隻是淺笑泯之。
沈嵐熙現身走過來,招待江家父女進正堂入席,顧清玄就在正堂變的茶室中等候,聽到老友已到,就也出來迎接,麵上無有異樣。看過父母的神情如常,蘇嘉寧與顧清桓才稍稍放下心來。
顧氏夫婦落座,先由江弦歌向他們敬茶敘禮,後由顧家三姐弟依次向江河川敬茶賀歲,一如往年,禮數周全而情意不怠,正堂內雖隻有兩家人卻也其樂融融,加之顧清風的頑皮逗樂,席間總笑語不斷,合是最親密的一家團圓,共道喜事。
宴席吃罷,最坐不住的顧清風先去前院張羅著點燈掛燈了,顧清桓與江弦歌隨後也退席去院中長廊內看月作詩,蘇嘉寧自然是陪到最後,又向雙親伯父敘過一輪茶後方告退出前院去挑選燈籠準備筆墨。
沈嵐熙喚下人來撤去碗碟,在側廳放了幾樣小食清酒,顧清玄與江河川已喝至微醺尚不盡興,又轉至側廳半倚在靠榻繼續對飲。沈嵐熙出了正堂,隻留兩位老友互訴衷腸。
下人們已拆下了府門口的舊燈,院內長桌上放著新燈,這些燈籠都是沈嵐熙親手製成,不同於一般的紙燈,燈罩用的是蟬翼一般薄稀透徹卻實為上等珍品的錦帛,顧家人一向崇簡,這樣的燈籠算是奢侈,奈何是沈嵐熙選製,顧清玄自然不會介意,還連連誇讚夫人技藝精妙。
將近子時,顧清玄與江河川稍作醒酒出了廳堂,與眾人聚在前院,各選了一個燈籠,在梅花箋上寫下緘語福願,置入燈籠下方懸著的銅球之中,係好紅色流蘇,如此等來年取下舊燈時還能看到今日所寫之言。
“看盡長安花?”江弦歌瞥了一眼顧清桓的箋條,疑惑地念道:“清桓為何今日寫這一句?是想早及春風得意之日,還是想效仿花花公子哥的不羈劣行?”
麵對佳人的打趣,顧清桓沒有多作解釋,隻是望她一眼,笑意靦腆,繼續在這句之後寫下:“萬眾不如她。”
江弦歌啞然無語,轉過頭去,故作不知。
江河川在箋上寫的是“家有淑女,佳婿難成。平生所願,之子於歸。”
沈嵐熙將他紙上的字看得真切,笑道:“河川老兄真是會說笑,弦歌如此妙人淑女,長安城內的大家名門有哪個沒有往你江月樓抬過聘禮以求佳媳?你還有何嫁女之憂?”
江河川搖頭笑歎:“不不,弟妹此言差矣,長安城內就是有一家,我怎麽盼都沒能盼到他家的聘禮抬進我江月樓。”
顧清風故意問:“江伯父,是哪一家啊?”
江河川含笑看向顧清桓,回道:“顧家。”
聽聞這二字,眾人皆笑,顧清桓心上大喜,而江弦歌的筆觸一抖,羞澀垂首。
她提筆頓了一會兒,才發覺箋上最後一個字已寫毀了,隻得另寫一張,把原來的這張疊起來放入袖間。
掛完燈祈完福願,已近深夜,江家父女告辭,顧家人相送,顧清桓送江弦歌出府門,江弦歌已聽他說過近來顧家與盧家的一些形勢,上馬車前回頭低聲問他:“……如此情勢會不會影響到你的科考,再過兩月便是春闈……”
見她如此關心,顧清桓很是可喜,自信一笑,回道:“弦歌,無需擔憂,文章應考我還是有些把握的,隻待揭榜之日便好。”
後又說了一句:“已經讓江伯父等了這麽久,很快就再也不用等了……”
江弦歌淡笑頷首,上馬車坐入車篷,行動間,水袖輕擺,一卷殘箋無聲飄落。
馬車駛過,顧清桓瞧見了地上的箋紙,已不及歸還,好奇心起,暗自打開一看,上麵寫道:“落花自作風前舞,流水依舊隻向東。”
他失魂地獨立許久,方回首走進府門,見蘇嘉寧正立在影壁前的長廊下靜視著她自己剛掛上去的燈籠,便駐足與她一齊仰首觀望,問了句:“姐姐,你寫的是什麽?”
蘇嘉寧收回目光,背向而去,身姿挺直,語氣堅厲,回了四個字。
“命不由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