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殷濟恒的諫言當即遭到眾人的反對,兩位司丞在禦書房裏都不想給他好臉色看了。陳景行也覺得有些不妥,未置可否就讓他們先退了,他再與盧遠植和兩位司丞商議。
陳景行坐在龍案之後,看著戶部統算的奏表,蹙眉凝神思量著什麽。
眼前的三人,相國盧遠植,左司丞荀高陽,右司丞楊隆興,都是在陳景行登基前,於皇位之爭中幫他出了很多力的功臣。
新皇登基後,盧遠植大力排除異己,許多可能威脅到他地位的昔日盟友也未曾幸免,連當年與他最為緊密的蘇清玄都沒落得好下場,而楊隆興與荀高陽卻如日中天官至從一品司丞,各領三部,其中原由也耐人尋味。
或者說最簡單的一點原由,就是,他們不會威脅到盧遠植,就算這二人位高權重也不會威脅到盧家。
與其說他們是新皇的功臣,不如說,他們是盧遠植的心腹,且是兩個沒有野心,易於滿足的心腹。
掌管兵、工、刑三部的右司丞楊隆興,其人出身微寒,表麵忠厚可親,實則為人奸滑,無利不起早,極善阿諛奉承曲意逢迎,沒有大才遠見,而手段下作,毫無底線。傳言他的發跡靠的就是給高官拉皮條,後來傍上盧遠植,百般示誠才得以一步步走到今日。
掌管吏、戶、禮三部的左司丞荀高陽,人品不似楊隆興那般下作陰暗,但個人毛病不少,出自官宦人家的他,向來愛慕虛榮,好擺官譜,專享玩樂,雖然做起正事來並不含糊,但其人在私下毫無官員操守,吃喝嫖賭種種嗜好,尤其嗜賭,無論是與人交際還是在賭場上,每每一擲千金肆意揮霍,早在多年前就把祖上基業敗個精光,進項雖多,也耐不住他這般揮霍,就算如今官至從一品身家也並不富裕。
所以,在聽殷濟恒諫言要取締官員年底福銀之後,他是第一個反對的,可見家底已經捉襟見肘。
此時陳景行對著他們,問他們有何見解,荀高陽說了一些,但都不能解決近危,楊隆興實在胸中無一策,東拉西扯地說了一些虛話搪塞皇上。
唯獨盧遠植不發言,他一直低頭看著宮廷司交上來的賬本,上麵清清楚楚地記著皇宮中人包括皇上的每一項開支,臉色愈發地不好。
陳景行第二次問他:“相國,你有何見教?怎樣才能填補國庫的空虛?”
盧遠植有些沉不住氣,一時失神,重重地合上賬本,忘乎其他,指指賬本看著陳景行道:“陛下啊陛下!難道忘了先皇的囑咐嗎?要廉政克己,切勿靡費!而今,陛下卻如此鋪張奢靡!國庫如何能不虧空!”
陳景行憤然起身:“相國是在怪朕?朕如何靡費了?國庫空虛豈是朕一人之過!別跟朕提先皇!先皇會那樣叮嚀,就是因為他知道大齊國庫已經沒得鋪張了!說句大不敬的話,先皇留給朕的就是一個爛攤子!”
三人一齊跪下,盧遠植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過激了。
陳景行的怒意被激起,一發不可收拾,甩袖道:“連年征伐,大興土木,天災不斷!先皇在時,大齊豈有一刻能夠休養生息?光是連年的征戰都得多少軍資!加上各地水災旱災,幾時太平?哪一處不得花錢!大齊國庫早在幾年前就開始入不敷出了!連年虧損又怎能避免?”
……
後來,兩位司丞與盧遠植總算熬過了皇上的龍顏大怒,被訓一頓之後出來禦書房。
盧遠植思慮深沉,又開始一言不發,兩位司丞隻顧著埋怨之前殷濟恒的諫言,後來見他臉色一直不好,才打住了,向他問對策。
楊隆興道:“相國,依下官之見,國庫的空虛並非是一時危急,而是由來已久弊病太多,要想此時力挽狂瀾恐怕不易啊,下官覺得,不妨先設法解決當務之急,就是修建天一神壇。”
荀高陽附和道:“是的,相國,距原祭天殿廢棄之始已將有三年了,一直拖到陛下登基後才動工,還遭這一波三折的,實在不能再拖下去了,陛下自然會急,祭天本是曆代新皇登基後的首要大事,而今卻一拖再拖,祭天可是新皇受天子之封,受萬民來朝的儀式,再拖下去讓那些屬國友國怎麽看我們大齊啊?”
“怎麽看?”盧遠植看了下左右兩人,氣悶道:“讓他們跪著看!”
楊隆興道:“誒呦,相國就別說笑啦,這不在問相國您有何高見嘛?”
盧遠植知道這兩人遇事隻會推諉,也不指望他們分憂解難,直道:“有何高見?老夫沒什麽高見,想拿主意去陛下麵前邀功,就自己想去!”
盧遠植沒給他們一個好臉就走了,兩人兀自鬱悶。
分開後,荀高陽在宮道上跟進宮秉事的禮部尚書董燁宏碰上了。
董燁宏也聽說了殷濟恒提議取締官員福銀的事,這時也是一臉不悅,吹胡子瞪眼地跟荀高陽抱怨起殷濟恒,諷道:“這殷大夫也真是站著說話不要疼,以為誰家都像他們殷家那般有那麽大的家業啊?像我們這種,雖在朝為官,又能得幾個俸祿,家裏還有老小要養,時常應酬,一年到頭手上都不剩幾個銀子了,就等著發福銀過年呢,他倒好,輕飄飄的一句話,就要陛下取締,憑什麽呀?真不顧人死活!”
荀高陽道:“這不對吧,要是小官小吏說緊著福銀過年,我還信,可董尚書你可是二品大員啊,還過得這麽寒酸?我不信。”
董燁宏湊近他道:“司丞大人這不是明知故問嘛?我是不用指福銀過年,可那些小官們不都指著領福銀之後四處走動嗎?我一人沒了福銀不打緊,可他們沒了,我收誰的去?這過年得少了多少進賬?司丞大人難道你就不走此道嗎?要是下麵的人不向上贄敬,我等都得損失多少啊!”
他說出的正是大多官員心裏的小算盤,荀高陽自然早就這樣想著了,隻是沒說而已,聽他說完,隻與他心照不宣地笑笑。
後來他想起什麽了,納悶道:“我就想不通了,莫非殷大夫真是油鹽不進?合著大齊朝堂就他一個清官了?竟然主動提出取締福銀,難道他從不收下邊的贄敬?”
董燁宏又湊近他,諷刺地笑笑,道:“這司丞大人就不知道了吧?人家殷大夫根本不在意這點小利,人家手下有大把大把的生意,油水厚著呢。”
“生意?誒,他有侯位在身,這我是知道的,可他那封地不是早就成貧苦之地了嗎?他又指不上食邑,還能怎樣?你是說他還有別的買賣?”荀高陽低頭聳肩,與他竊竊私語。
董燁宏拍拍額頭,道:“誒,司丞大人可知長安城內的如意酒樓是在誰人名下?”
荀高陽道:“如意酒樓原來真是他的資產啊?原先還隻是聽說……可酒樓也賺不了什麽錢吧?”
“那如意坊呢?”
董燁宏一板一眼,低聲說道,這三個字倒是把荀高陽一下子給整蒙了,他接著道:“司丞大人也是如意坊的常客了,日日在那消遣,就不曾知曉如意坊的背後老板是何人?”
長安城最熱鬧的所在——九方街,這是一條東西走向的長街,在東街大多是風雅去處,類似江月樓如意酒樓等等,越靠西,檔次就越下,最西邊青樓賭坊林立,像羅紅閣就是在這最西邊。
毗鄰羅紅閣的一家賭坊,從外麵看上去並不算氣派,隻有單單的一層樓,而門前卻客似雲來絡繹不絕。
時常有官轎官車在這不遠處停下,那些人大多已脫下了官服,穿著便裝四處看一看,才放心大膽地一頭紮進羅紅閣或著這個賭坊裏。
賭坊門匾上書三個大字“如意坊”。
天色將暮之時,一輛馬車在賭坊不遠處停下,一個人身著尋常的暗色衣衫下了馬車,卻不進正門,而是繞到後門,敲響了後院的門。
院門隨即打開,一個小廝拱手欠身請他進去:“大人請,我家主人就在裏麵候著您呢。”
他若有所思,聽著前部傳來的嘈雜聲,感覺有些複雜,還是隨小廝往裏走。
那小廝一路恭讓,引他入內,漸漸地聽到聲音越來越響,明顯是離賭場越來越近。
及到內場,他終於得見如意坊裏麵的賭場,場中人群嘈雜擁擁嚷嚷,他隨小廝在靠牆的廊道上走著並不引人注意,況且這一層賭場的人大多是平民,認識他的人怕是也沒有。
小廝引他走進一扇門內,門中並無廳室,隻見小廝走到一處,跪地敲了敲某塊地板,即見那一塊地板被抬了起來,從地下伸出一個人的半邊身子,打量了一下他,接著就點了點頭。
小廝撐起木板,做出邀請的姿勢,道:“勞煩大人屈尊,由此下去,我家主人就在下麵等您。”
他就靠近那個地方,看到裏麵原來別有洞天,有一段階梯通向下麵,下麵也有燈光與人聲,想來是如意坊的地下賭場。
他跟著小廝下了樓梯,又進一門,他一踏足進去,立馬覺得有些不妙。這層的人顯然沒有一樓的人多,而場上布置裝飾卻比一樓雅致許多。
更重要的是,他毫無防備地進門現了下身,梭巡一眼就發現,這一層賭徒中十之八九都是熟麵孔。
自然也有人注意到了他,他根本不及躲避,當即被一人拉住手臂,倉皇抬眼看去,竟是荀高陽。
荀高陽正賭得酣暢淋漓,一見他推門現身,立馬竄了過來,好似逮住他了似的,其他人還有些怯意,隻有荀高陽無畏地笑道:“殷大夫!你也有這個興致來此消遣?”
殷濟恒臉色一陣青一陣紫的,抽開手,瞪了瞪他,還有一些在場的官員,甩開他的手:“放肆!老夫怎會在這兒廝混!有事前來而已!倒是荀司丞真該收斂收斂了!身為朝廷重臣竟流連賭場!這是什麽罪過?”
荀高陽沒被他唬住,反而不屑道:“得了吧,殷大夫,這慷慨虛偽之詞還是留到朝堂上去說吧,這兒可是消遣的地方,嚇唬誰呢?”
“你……”殷濟恒見他一副無賴樣,更不想與他糾纏反而引起更多人注意,氣衝衝地轉頭走開。
那小廝也怔了半晌,見他要走才反應過來,連忙再引前行,去往內室。
有官員注意到了方才之事,心下擔憂,來問荀高陽怎麽辦。
而荀高陽滿是無所謂,隻道:“怕甚?他要檢舉我等,那早就辦了,到如今都還沒下手,是因為他不知道怎麽跟陛下解釋自己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場合而已。”
那人疑惑道:“大人你是說殷大夫也是這裏的常客?可我怎麽沒見過他啊?”
他不回答,自顧自嘟囔著:“有事前來?堂堂禦史大夫有什麽事非來賭場辦?這下總算露出狐狸尾巴了,平時還盡擺架子,可笑。”
……
殷濟恒怒氣衝衝地進了內室,想不到裏麵的人見了他卻更為詫異,直接上前給了那小廝一巴掌,罵道:“你這蠢貨!不是讓你把大人接到上麵的內室去嗎?你怎麽引到這兒來了!是不是被人看到了!你闖禍了!”
那小廝抱頭,慌張地解釋:“不不,老板你隻說是內室,沒說上下啊!小的以為要大人帶來跟老板見麵啊!老板你在這,我還能把大人帶哪兒去!”
他氣極敗壞,動手教訓小廝,直到被殷濟恒勸阻,他才反應過來,趕忙向殷濟恒賠禮道:“殷大夫請見諒,手下實在太蠢笨了,給大夫徒添麻煩了。小人也知道這下麵大夫不好來的,特意讓顧翁在上麵等您,誰想這蠢貨……誒呀!”
殷濟恒搖搖頭:“算了,江老板不必介懷,先帶老夫去見顧賢弟吧。前麵的事隻當是讓老夫長見識了,不來親眼看一回,還真不知道我大齊官員竟然如此德行。”
江河川嗬退小廝,拘禮道:“大夫莫氣,他們不如此,我等又怎麽成事呢?來,這邊請,顧翁在樓上候望多時了。”
他引著殷濟恒從另一條無人的暗道去往樓上,路上有言語,殷濟恒笑言:“要不是顧賢弟介紹,老夫是哪會想到長安第一樓江月樓的江掌櫃就是這如意坊的老板?嗬,江老板生意做得夠大的。”
江河川回道:“還是不及殷大夫啊,那如意酒樓望月閣不都是殷家人開的嗎?在下曾聽生意場上人傳言說長安城內十家酒樓中有六家酒樓與殷家有關係,前日聽顧翁說起方始信這是真的,哈哈,沒想到殷大人不僅是官至一品的朝廷重臣,還是經商大家啊!日後若有機會在下還想向大人取取經呢。”
“江老板說笑了。外麵誇張傳言而已,切莫當真,哈哈,隻是族中人在經營而已,老夫很少過問這生意場上事。話說回來了,就算老夫經商,也隻是做些尋常生意,不如江老板這麽有膽色,敢碰賭場買賣……”
江河川搖頭道:“大夫都不敢碰,區區在下又怎敢呢?隻不過這如意坊的原主惹上仇家了,不敢再在長安城裏混了,剛好在下得了消息,與顧翁一合計,才接受這樁買賣,也是正巧,才撈到這個機會,待大夫事成,這如意坊也就沒了作用,遲早還是要易主的。”
殷濟恒與他順著光線稍暗的樓梯上去,到了一間屋內,是如意坊明麵上的會客室。
其間,蘇清桓正端坐在案後,沏著一壺香茶,案旁的鎏金鏤空香爐內點了幾許香片,清淳的龍井茶香融進馥鬱的香味中,氤氳在他的布衣青衫之上。
他雙眼微闔,虛無莫測的目光落在一本攤開的賬本上,旁邊放著一張薄而寬大的紙箋。
他們叩門進去之後,蘇清玄聽到腳步聲,隨手合上了賬本,起身而迎。
互相見禮既畢,他看著他們,對殷濟恒笑言:“看來大夫已與江兄見過了?就不用顧某介紹了。來,請坐。”
殷濟恒微微頷首。江河川與蘇清玄不著痕跡地對視一眼,敘禮告退,讓他們單獨相談。
殷濟恒注意到了蘇清玄麵前的紙箋,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他坐下去,蘇清玄拿起那張紙箋,鋪到他麵前:“大夫請過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