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當晚,蘇嘉寧沒有回家,而是留宿在江月樓。
張大夫來看過,說蘇嘉寧傷得挺重,但沒有性命之危,隻需靜養幾天就好。
糟糕的是江弦歌臉上的傷,因為傷口較深,恐怕真的會留下疤痕。
也就是說,江弦歌就這樣毀容了。
長安第一美人,傾國傾城之貌,無複存在。
這是蘇嘉寧有生以來最為惶恐最為不安的一夜,甚至超越了盧遠澤死的那晚。
看著江弦歌臉上的傷口,她知道她將永遠永遠都無法原諒自己,畢竟這次她傷害至深的,是這樣一個她摯愛的人……
江弦歌自己卻不以為然,在聽張大夫斷定之後,她是有一瞬間的恐慌,但很快就接受了這個現實。
仿佛潛意識中,還在感激上天終於取走了她的某種禁錮。
失去美貌的江弦歌,就是另一個新的江弦歌了。
她不想蘇嘉寧害怕,特意讓她睡在自己的左側,安撫著整夜不安的蘇嘉寧。
兩人夜間時睡時醒,一晃天已放亮,都了無睡意,起床了。
今日是休沐之期,蘇嘉寧正好可以用來養傷,以及麵對這一切……
她肩膀受傷手臂不能抬,江弦歌便親自幫她梳頭,在銅鏡前為她梳上一個精致而簡約的女子發髻。梳完之後又將梳子遞給她,讓她幫自己梳。她大大方方地在銅鏡前坐下,直視鏡中的自己,背後的蘇嘉寧卻又落下淚來。
她回頭握住蘇嘉寧的手,笑道:“你呀,怎麽梳了姑娘家的發髻就變得跟小女兒一樣嬌滴滴的了?莫要哭,嘉寧,你再這樣,可要把我惹哭了。”
她又把黛筆遞給了蘇嘉寧,“先幫我畫眉吧。”
蘇嘉寧坐在她對麵,用黛筆細細勾勒描畫,柳葉長眉下,那雙眼睛依舊美麗,清澈,深情……
畫完之後,江弦歌撓她逗她笑,鬧了一陣,幫她穿好已經洗幹淨補好了的官服。本來梳女子發髻,應該穿女裝的,不過她就是喜歡看嘉寧穿官服的樣子。
穿完衣服,兩人並立在銅鏡前,江弦歌一笑,問:“蘇大人,你可願意娶小女子為妻?”
蘇嘉寧笑出來,學男子嗓音,真誠道:“在下若有幸得江小姐芳心,必會八抬大轎迎娶之。”
在出門前,江弦歌戴上了一層麵紗,隻露出眉眼,將受傷的臉遮住了。
她們先去見了江河川,江河川這才得知昨晚的事。看到江弦歌的容貌被毀,江河川近乎嚇暈過去,痛心疾首,五內俱焚,一個早上都不得安生,直為女兒叫苦。
江弦歌勸慰了很久,才穩住江河川的情緒,他又反應過來,不想蘇嘉寧太過自責,也就抑住了自己波動的心情,反過來安撫她們倆,跟她們一起乘車去蘇府。
蘇清桓是日早間出門辦事去了,並不在家,蘇清玄與蘇清風先了解了事情的經過,他們憂心不已。
蘇清玄立即寫手劄,讓唐伯去請與蘇家交好的老禦醫來再給江弦歌看看。
將近午時,蘇清桓歸家之時,顧江兩家人都聚在蘇府正堂上,江弦歌解下了麵紗,去了紗布,老禦醫正在給她查看傷勢,再三研究,還是確認道這真的會留下疤痕。
江弦歌臉上猙獰的傷口,老禦醫的話,就這樣砸到蘇清桓麵前。
他萬萬不能接受,痛心地撲進堂內,俯在江弦歌麵前的桌案上,急問這是怎麽一回事。
他們沉默了會兒,老禦醫會看眼色,這便告辭,蘇清玄親自送他出門。
老禦醫走後,蘇嘉寧便將昨晚的事又說了一遍。
“姐姐,弦歌竟然是被你傷的?”
蘇清桓激動起來,失去了理智,怎樣也平靜不了,直接對蘇嘉寧吼起來:“你怎麽那麽糊塗?幹嘛要把盧遠思帶到江月樓去?怎麽能讓她見弦歌呢?弄成這樣!姐姐!你真是把弦歌害慘了!”
蘇嘉寧被暴怒的他罵得有點蒙,變得無措,“清桓……”
“你總是這樣!這麽自以為是!你真以為什麽事都能掌控得了嗎?那盧遠思是什麽人?她會好好對你們嗎?她是盧家人,恨不得把我們都碎屍萬段了才好!姐姐你竟然還帶她去江月樓!你真是太不知輕重了!”
蘇清桓無法控製自己,江弦歌的傷痕將他性格中最為戾氣的一麵刺激了出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會說出怎樣的話來。
“清桓,你不要這樣,嘉寧又不是故意的,我們誰都沒有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我隻是傷了臉,這又怎樣呢?”江弦歌出言維護蘇嘉寧。
蘇清桓更加不能承受,痛惜地看著她,雙眼都溢滿血絲:“弦歌,你還替她說話!要是這傷疤一輩子好不了怎麽辦?”
“要是這傷疤真的一輩子都好不了,清桓,你還願意娶弦歌嗎?”
蘇清玄踏入正堂,看著他們,平靜而鎮定地問。
這一句話,讓江弦歌和蘇清桓的內心都震蕩了一下。
蘇清桓毫不猶豫地回答:“我當然願意!”
堂中安靜了,片刻之後,蘇清玄欣慰地笑了起來,他對自己的兒子還是有信心的,所以才這樣問。
江河川一瞬間轉憂為喜,蘇清風也是,都暢快地笑出聲來。
蘇清桓愣了,暴戾之氣一下撤走了,轉眼變得呆滯靦腆。
江弦歌收回看著蘇清玄的目光,垂下頭,掩飾自己眼中若隱若現的淚光。
堂上霎時間充滿一派和悅之氣,蘇清玄揣著手,端步走進來,站在江河川麵前,故作莊重,鞠躬一禮,道:“江掌櫃,顧某今日正式為我兒清桓向令嬡提親,聘書彩禮不過多時便會有媒人抬到江月樓,還望你老成全這樁美滿姻緣,不要嫌棄顧某這個寒酸的親家。”
江河川笑得合不攏嘴,不斷敲著桌子,看看蘇清玄又看看蘇清桓,喜不自勝,道:“誒呦!清玄老弟,我等你這句話都等了十多年了!甚好!甚好……”
這時,沉默的江弦歌緩緩站起身來,給自己覆上麵紗,抬頭仰麵,向門外走去,路過蘇清玄身邊,停了下,麵紗之上的一雙美目中在那一瞬顯現破碎的波光,始終深沉,此時是真傷了心。
她說:“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嗯,這個理由找得不錯……
依舊是倔強的樣子,然而誰也不會懂得她到底在執著什麽。
江弦歌不管不顧地跑出了蘇府,上了馬車,立刻讓馬夫駕車走了,獨自在車內哭成了淚人。
蘇清桓追出來時,已來不及了,他也懵著,經曆這些,不知道怎麽麵對江弦歌。
隻是明白,她還是不願嫁自己……
可堂上兩位長輩還在期待著,他失魂落魄地回去,他們安慰他江弦歌隻是受了毀容的打擊一時想不開。他不忍斷了他們的念頭,也不忍心徹底否認自己。
……
再晚些時候,蘇清桓端著莫離為蘇嘉寧煎的藥湯,來到她的工房外。
她因為傷口疼痛,伏在在桌案上假寐,知他進來了,並沒什麽反應。
蘇清桓跪坐到她麵前,放下藥碗,愧疚道:“姐姐,我聽父親說你也受重傷了?現在怎樣?還疼嗎?先把藥喝了吧。”
她撐起上身,端坐著,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眼皮沉重泛紅,直視著蘇清桓,沒有一絲情緒波動,隻道:“就算我永遠不能原諒自己,也永遠會原諒你……”
“姐姐……”
她的目光投到那一碗黑色的藥湯上,手一伸,拿起藥碗,直接擲出門外,嗔道:“但不表示我不會生氣!”
那瓷碗一下摔得粉碎,藥湯撒了一地,就像有些話,有些事,都是破鏡難圓,覆水難收……
暮色將至,蘇府門外有客來,唐伯恭敬地將來人請入正堂。
殷濟恒有些神色匆匆的樣子,見到蘇清玄之後,他直接拉起他腕子道:“走,顧賢弟,快隨老夫去見一人。”
蘇清玄問:“見誰?”
殷濟恒頭也不回地回答:“陛下。”
“陛下此時正在北城牆上,微服巡視難民營,特召你我去見駕。”
他們一刻都不敢耽誤,緊急趕往北城門,兩人氣籲籲地爬上城牆,果然見陳景行在上麵遊走巡視。
行禮既畢,陳景行喚人給額頭上冒著汗珠的他們送上茶水,笑道:“這天一熱,的確難捱了些。”
兩人謝恩,之後隨他沿著城垣緩緩而行。
陳景行穿著銀白色常服,手持一把白扇,移步向前,姿態從容而隨性,顯露天然的優雅貴氣。
這城牆下成千上萬的黎民百姓怎麽能想到,他們的皇上此時離他們是如此的接近。
蘇清玄看得出,陳景行對難民及各地災情的在意是真心的。
陳景行在難民營最為聚攏的一處停下,歎了口氣,回頭對他們道:“朝堂政亂初平,然而民生不治,這些日子以來,朕是夙夜不安,想著百姓受苦,朝廷卻無力救助,真是讓人憂心……”
兩人自然齊聲叩首回道:“臣無能,臣有過。”
陳景行一笑,甩開折扇,輕輕扇風:“兩位再無能,那我大齊朝堂就是真無能人了。好啦,這也不是怪誰的時候,今日召兩位愛卿來,就是想跟愛卿們商議商議……這先皇留下的爛攤子該怎麽收拾?”
他這直白之語,讓殷濟恒臉色微恙,訝然失語一陣,後來回道:“陛下勿憂,老臣定會與蘇大人大力籌款,解難民之急,等災情過去,稅收上來,自然會有好轉。”
陳景行麵上掛著意味不明的笑,愈加靠近牆垣,眺望下麵的難民營,平聲而言:“你們看,下麵這些,隻是蒼生疾苦的一部分縮影罷了……他們從南到北,齊聚到長安城下,是因為他們相信這是全天下最富庶地方,這裏有天子,有左右政令的大臣,於黎民百姓而言,長安城不僅是大齊的都城,且是他們最後的希望,他們信仰朕,信仰大齊朝堂,他們等著這長安城中的權貴救他們,但是如果長安城辜負了他們呢?若是天下萬民發現他們的希望全部都是繁華的泡影呢?”
他轉身,微傾上身,接近他們,目光幽深莫測:“這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對不對?”
兩人俯首:“陛下英明,天佑大齊。”
陳景行挺直脊背,收起扇子,在自己手掌上敲打了一下,清脆聲響震著他們的耳膜,他笑了下,拉長音道:“天佑不了大齊了,得靠人了。籌款也隻能解決一時危急,之後呢?這連年的戰亂荒廢,國庫空虛,朝廷陷入這般尷尬境地,就表明得下功夫想別的招了。顧卿,殷卿,你們是朕在朝堂上最為指望的大臣,朕就這樣說吧,你們要麽給朕人——濟世之人,要麽給朕財——源源不斷的救國之財,不然……朕自己去找。”
他最後停頓較長,聲音沉沉,幾個字撞擊著他們心弦。
兩人叩首齊聲道:“是,陛下。”
陳景行往回走了,目光依然在城下的眾生間流連,隻在最後讓他們退下時,轉眸看了下蘇清玄,補了一句:“若是下回朕見顧卿,你還是如此般一言不發,那朕就……讓你去做戶部尚書。”
蘇清玄立即擺手,搖頭,不再似先前的僵硬,“不不不,微臣不敢了……”
陳景行笑了起來,“瞧你怕的,顧卿啊,朕不是跟你玩笑,如今朝上誰敢坐戶部尚書這個位置?整個戶部就是一盤散沙,這個官位就是一塊燙手的山芋,誰也不敢接,朕想來想去,還是顧卿你做最為合適。顧卿,在禦史台玩夠了就得了,還是回來好好做你的尚書……”
蘇清玄依然搖頭,再次否道:“不不,陛下就饒了微臣吧,微臣在禦史台真的挺好的。至於戶部尚書……陛下,可容微臣舉薦一人?”
“你薦誰?”
他道:“額……現任大理寺卿杜漸微。”
陳景行思量後,玩笑道:“顧卿你可是與杜卿有什麽仇怨?”
蘇清玄放低聲音,笑道:“沒什麽仇,隻是人家杜大人比微臣有錢多了……”
陳景行點點頭:“那好吧,就他了。杜漸微升為戶部尚書,大理寺卿嘛,就由現大理寺少卿,殷大夫你的世子殷成淵升任好了。”
這突如其來的好事讓殷濟恒有刹那的蒙然,之後趕緊謝恩,想著自己的大兒子殷成淵在大理寺熬了這麽久,自己想了多少法子都沒能讓他更進一步,今日蘇清玄這輕輕鬆鬆幾句話就……
心裏高興是高興,但讓他覺得不舒服的是,眼前蘇清玄與陳景行這般默契,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
兩人告退之後,一並走下城牆,禦駕宮人還在城門後等待,他們沒有乘車,一齊走路回去,進入內城,長安街上萬家燈火熠熠。
殷濟恒心中有結,麵上照樣是露出和順的樣子,向蘇清玄道謝。
蘇清玄卻另有所思,言及讓他拉攏杜漸微,因為戶部真的是十分緊要的,但他們誰都不好直接插手,把杜漸微推上這個位置,剛好能讓他在前麵頂著,是一舉兩得。
他重重思謀,自有主張,殷濟恒一時也看不透他到底想做什麽。
之後,兩人各自分散,殷濟恒歸府,蘇清玄去江月樓。
……
工部官署內,天剛黑的時候,蘇嘉寧依舊是一人留在署內做事,身上的傷還沒好,能做的也不多,但她就是樂意在這裏這樣捱著,自己都弄不懂自己是怎樣想的。
這是她歸署署事的第一天,她這個時候都沒有歸家,蘇清風坐不住了,於是到工部來找她。
偌大的郎中院,隻有她一人,獨坐在公房的公案後,手持一本舊書翻閱著,右手提筆緩慢地寫著什麽。
蘇清風的輕功讓他走路無聲,即使在公房外默默站立很久,也不會被發現,他知道蘇嘉寧有心事,他自己也是心事沉甸,但他們誰都不會說。
他看著這暮色下的工部官署,望著姐姐身上的錦綢官服,想著她現在擁有的一切,失去的一切……
蘇清風收起苦澀目光,調出一個燦爛天真的笑容,蹦進了蘇嘉寧的公房,用清朗的聲音喚著:“姐姐!”
他輕盈地竄到她麵前,趁她滯愣間,拿掉她手裏的書和筆:“該回家了!”
“你怎麽來了?”蘇嘉寧訝異地問,沒想過蘇清風會溜進官署來。
他眨眨眼,“誒呀,父親還沒回家,哥哥又不在,你還不回家,我一個人在家害怕,來找你玩兒唄。”
她笑起來,用手邊的尺子敲了下他的頭:“好啦,我回家就是。”
他笑嘻嘻地去扶她起身,看起來大大咧咧鬧騰不停,其實每個小動作都體貼入微。
有這樣的清風在身邊,她安穩了許多。
兩人在通廊上走著,蘇清風問她:“姐姐,你以後就打算這樣啦?一直做官?”
蘇嘉寧道:“這樣很好啊?不行嗎?”
“行,當然行。”他說著,晃了晃腦袋,“隻是……還是想有人陪著你……”
“你是想姐姐嫁人?”她知道清風心疼自己,心中感動。
蘇清風不置可否,癟癟嘴道:“姐姐你有這麽優秀的兩個弟弟,找誰當我們姐夫壓力都很大呀,我真是發愁,什麽樣的人才能把我姐姐娶了?”
“那要是一直沒有那樣的人呢?清風,也許,真的沒有了,可能我這一生除了這官名爵位,就不會有其他了,丈夫不會有……孩子……”她苦笑著,聲音微顫。
蘇清風酸澀地一笑,堅毅地搖頭:“不,姐姐,你還有我們,我,哥哥,父親,我們永遠會照顧你,保護你。”
“清風……”聽他如此肯定,蘇嘉寧心裏更不是滋味,稍稍沉默一會兒。
他似乎是領會了她沉默中的意味,依然堅定,補充道:“我可以的,姐姐,縱使世事千萬變遷,我永遠是你弟弟,這一點,怎樣都不會變。所以,你永遠也不用怕身邊無人。”
他的確做到了,世上千千萬萬人,隻有她的清風從未辜負過她。
兩人走出官署,看到蘇清桓在外麵徘徊,他已等候多時。
“姐姐……”身著同樣顏色的郎中服,此時他不似成熟的仕子,隻在蘇嘉寧麵前垂首而立。
蘇嘉寧看了他一眼,攜著清風往前走:“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