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屋內安靜了,屋外也安靜了,他霎時間感到天地洪荒,一切虛無,耳邊無聲,心中也無聲。


  蘇清風轉身,麵向工房的門,向那邊走去,將門鎖打開了,輕輕推開門,望向裏麵。


  君瞳不再吵不再鬧,在工房內四處走四處瞧,一時摸摸蘇嘉寧作圖所用的畫案,一時擺弄蘇嘉寧寫字的毛筆,將牆上懸掛著的圖紙都一一仔細賞過,就算看不懂,也是一臉的新奇,滿目的歡愉……


  許久之後才注意到蘇清風打開了門,她連忙向門口撲來,蘇清風立在原地佁然不動,於是她一下子撞進他懷裏,心裏還有些氣,跟他糾纏著:“清風,你放我走啊,你別再胡攪蠻纏了行不行?我就是要去靈源寺出家!你們誰都別想攔我!”


  她對蘇清風又捶又打地,吵鬧不休,蘇清風不動如山,隻問道:“就這麽走了,你舍得我姐姐嗎?”


  君瞳頓時怔住,一晌之後,雙睫一顫,眼淚就掉落下來,忍不住哭了,那些無法言喻的苦痛酸楚在心中翻湧,讓她不能不能自已,就好像蘇清風刺穿了她用來封閉自己的繭殼,她終於得以喘息,所有的委屈都有了發泄的出口。


  她靠倒在他懷裏抽噎著:“都怪你,都怪你……”


  剛散值歸家的蘇嘉寧,一聽唐伯說這事,就趕來後院,遠遠看見君瞳被清風攬在懷中,一個哭,一個哄,一個委屈,一個寵溺……


  少年少女,有淚有笑,也不失為一幅很美好的畫麵。


  她在廊下駐足片刻,不想打擾他們,轉身走開,卻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帶著哭音的:“寧姐姐!”


  君瞳在看到她的一瞬間,便脫離了清風的懷抱,向她奔來,從背後抱住了她,淒切而率直道:“寧姐姐,我舍不得你。”


  她回身,看著君瞳,溫婉笑道:“舍不得就不用舍,留下吧,清風會好好照顧你的。”


  “那你呢?”她雙眼中淚珠晶瑩,有一種天生的惹人心疼的純真。


  蘇嘉寧用官服的袖子給她拭去眼底的淚水,“我一直都在啊。”


  她終於笑了出來,投入蘇嘉寧懷中。


  蘇清風一直站在工房門口看著君瞳,沒有察覺這邊的蘇嘉寧一直看著他。


  這麽九以來,她之所以從沒去看君瞳一回,隻是因為她心中有愧,有別人都無法窺探的秘密,那是一個殘忍的,瘋狂的秘密。


  每次見到君瞳,她就會想起,已經入土為安的盧遠澤,這像一個魔咒,折磨著她,成為她逃不開的心魔。


  君瞳的悲劇,全是由她一手造成的,這一點她不能否認,也不會否認。


  可是她是那樣喜歡君瞳,她總是想,若有辦法,她定會拚盡全力補償君瞳,償還她所遭受的一切,還她一場圓滿……


  而她的清風,實在是這世上最好的補償了。


  感謝上蒼。


  ……


  日暮低垂之時,蘇清玄與蘇清桓也回來了。蘇嘉寧在後院陪君瞳,已經勸說君瞳放棄了出家的念頭。蘇清風獨自堂前,向父親兄長主動坦白了今天劫車的事,在父親麵前跪下認錯。


  蘇清玄又怎會多麽苛責他?隻是有些擔心就此開罪了晉軒王。


  蘇清桓埋怨了蘇清風幾句,說他太莽撞,給家裏招禍患,卻立馬被蘇清玄懟了回去,“你是不莽撞,你多懂事啊,這麽多年了,父親頭發都盼白了,也不見你扛個姑娘回來。”


  蘇清桓閉嘴,默默往外走,也想去找姐姐訴訴苦,走出正堂,忽聞外麵有兵甲馬蹄聲,稍有困惑,又見唐伯跑進來,喊道:“不好了,大人!外麵來了一隊禦林軍,把咱們府苑都包圍了!”


  蘇清玄與蘇清風聞聲出來看,與帶著一眾軍士從影壁後走進來的晉軒王正麵相迎。


  隨後晉軒王爺身後的禦林軍湧進院中,在蘇家正堂前排成兩排,持戟而立,氣勢森森。


  蘇清玄麵色不改,帶著兩個兒子,上前,向晉軒王行禮:“下官見過王爺,王爺駕臨敝府,下官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晉軒王一副傲然的神情,瞥了蘇清玄一眼,看向他身旁的蘇清風,道:“蘇大人,令郎膽子是真大啊,竟敢在本王眼前劫走我女兒成碩郡主,本王是怎麽也沒想到你蘇家能出這號人物!”


  蘇清風有些驚異,好奇晉軒王是怎麽猜出劫車的就是他的?

  他坦然無畏地上前,在晉軒王麵前跪下,直道:“王爺,此事確是清風一人所為,與我父親無關,我家人都不知情,全是我闖的禍,我願意一力承擔,聽憑王爺處置,還請王爺不要責於我父。”


  “王爺勿怪,犬子……”蘇清玄剛要為清風說情,被晉軒王直接示止。


  “好!”他哼笑了聲,不怒自威,俯首對清風道:“那本王就問責於你好了。蘇清風,你為什麽要劫走郡主?”


  他回道:“我不想郡主出家,苦勸無果,就隻能強行阻攔了。


  “那你可知打劫王爺搶走郡主這是什麽罪過?”


  蘇清風頓時道:“我知道,是死罪。”


  “那你為何還敢為之?就不怕死??”


  他堅決地脫口道:“是,因為在我心裏,較之郡主的終生幸福,我的性命微不足道。”


  晉軒王爽朗地笑了起來,瞬間拔出腰間佩劍直指蘇清風。


  蘇清玄和蘇清桓大驚失色,連忙為跪下為清風求情,君瞳與蘇嘉寧也從後院出來了,急忙來勸阻。


  晉軒王隻是掃了女兒一眼,見她無恙就好,依舊將寶劍劍鋒正對著蘇清風,細看蘇清風麵上神情,竟沒有一絲懼色,他沒直接下手,而是道:“小子,拔劍吧,與本王一決高下,今日山道上一戰不作數,那是本王有意讓你,本王習了幾十年的劍還沒有輸過呢,必須得把那一局扳回來!”


  眾人訝然,蘇清風抬頭看晉軒王,道:“不敢跟王爺動手……”


  晉軒王喝道:“不敢?劫車時你可沒猶豫過!還敢打傷本王的手下!本王可不會這麽輕易饒了你,小子你聽好了,今晚你要是贏了本王,本王就不計較你劫車之事,若是輸了,本王就要跟你蘇家好好算算賬!”


  “王爺……”蘇清風無奈,隻好應聲,起身來,拔劍拘禮:“那請恕清風無禮了。”


  晉軒王大手一揚,其他人退散開來,他揮劍劈向蘇清風,氣勢如虹,招招果決。


  蘇清風敏捷接招,起初還有些拘束,隻是自衛退避,然受晉軒王緊逼挑釁不過,後來出招反擊,將他師父教他的短劍劍法使得出神入化,讓不懂劍法的旁觀者皆歎為觀之。


  晉軒王自幼尚武,曾拜天下武學宗師學藝,幾十年的磨礪,即使年歲已長,但身強體健,武藝的確精湛,與蘇清風這樣的少年對戰多時都不顯遜色,始終傲氣凜然,劍氣英氣都可震人心。


  旁觀這場比試的蘇嘉寧與蘇清桓皆心驚膽戰的,他們都知道這場比試無論結果如何都不好收場,既擔心蘇清風被晉軒王所傷,又擔心蘇清風真傷了王爺。


  而其他兩人與他們不同,君瞳看著自己父親與清風過招,心中實有寬慰,她知道父親雖貴為王爺,然而生性豪爽,自己未出閣時父親向來是心胸廣闊豪邁快意的,隻是在這些事發生之後,父親一直在為自己操心,很久未見他有過如此痛快的時候了。


  蘇清玄則全然不似長子長女那般緊張,他安然觀望這場對戰,看著蘇清風的目光中充滿為人父母的自豪。直到這時,他才真心實意地對洪洛天有了感激之情,畢竟他將自己的兒子教得這麽好。


  劍影交錯,兩人身影忽閃,招式如行雲流水,往來跌宕。晉軒王劍法強硬,老練而果決,蘇清風的河洛劍法靈活多變,攻防得當。兩人就是一對忘年的勁敵,真是棋逢對手,武遇強敵,打得甚是精彩。


  他們足足打了大半個時辰,旁觀者都有些疲乏了,他們倆倒樂此不疲,不見收招。


  晉軒王興致愈高,攻勢愈強,蘇清風一飛身,淩空倒轉而下,手中短劍舞如飛花,直亂人眼,晉軒王的長劍左右橫斜,抵擋蘇清風的每一招速攻,戰至巔峰,兩人身形詭變,讓人眼花繚亂。


  倏忽一頓,蘇清風張臂往後飛退,晉軒王手中的長劍直抵他心口,眼見蘇清風已成敗勢,性命堪憂,三顧驚呼:“不要!”


  那長劍剛好在觸碰到蘇清風之前準確無誤地停下了,兩人出招停歇,晉軒王傲然地笑看蘇清風。


  蘇清風低眼看了下晉軒王的劍,抬頭直視他,麵上帶笑:“王爺好劍法,清風受教了。”


  晉軒王收劍回鞘,低眸掠過一眼,笑看他,目光中顯露幾分賞識,“很久沒人能與本王這樣痛快地過招了,你小子有點意思,不錯,蘇家真是盡出人才!好了,既然郡主無恙,本王又高興,就不跟你小子計較了,放你蘇家一馬。”


  他說著,揚揚手讓禦林軍撤出了蘇家前院。


  眾人長舒一口氣,三顧上前來,先看了蘇清風一眼,確認他沒受傷,然後蘇家四人一齊向晉軒王行禮謝恩,蘇清玄道:“小兒莽撞,多謝王爺寬恕,赦蘇家之罪。”


  晉軒王看著蘇清風,笑道:“不要謝本王饒你們性命,是本王得謝這小子饒本王一命才是。”


  眾人不解,他爽朗地大笑起來,指了指自己的錦袍胸口位置,他們這才看清,王爺的金絲外袍上有一道口子。


  他拍拍蘇清風的肩道:“小子,你厲害呀,在三十招之前就給了本王這一下了,若是真對本王下手,本王豈不真一命嗚呼了?本王不得不服啊。”


  原來是因為蘇清風贏了,他才守諾不計較了。


  蘇清風謙虛地拘禮,“不敢,承讓,承讓。”


  三顧此時都有些愣怔地看著清風,這還是他們的清風嗎?在他們眼裏,他一直都是個天真的孩子,此時他們才發現,清風真的長大了,他純真少年的外表下,已有了一顆明慧沉著的心,有膽有識,有勇有謀。


  晉軒王對蘇清風都打心眼裏賞識喜愛,看看他,再看看一旁的女兒,對她招手,喚她過來:“君瞳,別鬧了,跟父親回家。”


  君瞳不舍地看了下蘇嘉寧,上前來,點頭道:“好,是女兒不對,讓父親憂心了,今後女兒必會好好待在家裏孝敬父親。”


  眼見女兒又變回乖順明朗的樣子,晉軒王不知有多高興,其他的什麽都不計較了,對蘇家人沒有那麽強的敵意了,尤其是對蘇清風,好感更甚。


  他故意笑嘻嘻地問君瞳:“不出家啦?不出走了?”


  君瞳乖巧地搖頭:“不了。女兒要留在長安城,哪都不去。”


  晉軒王心下快慰,感覺一塊壓在心裏很久的巨石終於撤走,豁然開朗,“好,走,我們回家。”


  他領著女兒就要走,蘇家人給他送行,走到門口,他回頭對蘇清風道:“下回來我晉軒王府就不要翻牆了,走正門吧。”


  蘇清風與君瞳都愣了一下,他裝作聽不懂,應聲道:“是,謝王爺。”


  蘇清玄給他行禮送行的時候,晉軒王問他:“蘇大人,你這小兒子現在有何功名嗎?”


  蘇清玄道:“幼子年輕,尚在學藝,沒有功名。”


  晉軒王看了一眼他身後的蘇家長子長女,道:“嗬,連你女兒都入朝為官了,偏偏有一個兒子還沒入仕途?奇了啊。這樣吧,蘇大人,我禦林軍中缺一副尉,六品,不委屈他吧?改天帶他來找本王,給他入職。”


  蘇清玄略有猶疑,蘇清風先搶道:“多謝王爺賞識,但清風年幼無知,不慕功名,隻想做平頭百姓,不想為官。”


  “不想為官?蘇清玄的兒子竟然不想為官?真是奇哉!”他上馬笑道,轉而語氣變得強硬:“臭小子,本王發話了,豈容你想不想的?老老實實來禦林軍總營報到吧,本王保你前程似錦。


  “王爺……”蘇清風還有所言,卻直被他瞪了回去。


  晉軒王最後道:“做本王的女婿沒有功名怎麽行?”


  說完便揚鞭,領著車隊與浩浩蕩蕩的禦林軍遠去了,隻留蘇家四人呆滯在原地。


  後麵的馬車內,君瞳也將這話聽得真切,在暗影下挑簾,不見玉顏容色,隻是那一瞬蘇府在眼前。


  目送晉軒王與郡主遠去,三顧齊齊錯愕地看向蘇清風,蘇清風也惶然失措,“我……我……”


  他支吾了半天都說不完一句完整的話,後來急得抱頭往家門裏躥:“我還是收拾收拾去投奔我師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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