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無以造玄微】


  是張領事先在廊道上看到暈倒的他,見狀況不對,急忙將他送到江家後院的客房安置,江河川當時不在,他就跑去通曉江弦歌。


  就此打斷了江弦歌與楊容安的首次會麵。


  江弦歌了解了他暈倒的原因,派人去請大夫,又親自來照顧他,楊容安也不放心,留了下來,幫她照看蘇清桓。


  他的情況穩定後,他們就在這裏等他醒來,雖然是第一次見麵,但因為興趣相投,互相欣賞,又加上蘇清桓這個中間關聯,兩人交談愈歡,隨和無間。


  蘇清桓醒後他們的注意力又全部放到他身上,江弦歌為他前前後後地忙著,哪還顧得上跟楊容安談什麽琴譜樂藝?

  後來楊容安問起是否要將蘇清桓送回蘇府,暗示留在這裏於禮數恐有不妥。


  蘇清桓始終不吭聲,從從容容地臥著,享受江弦歌無微不至的照顧。


  他頭腦昏沉,側躺在枕上,蜷著身體,麵無表情,似睡似醒。


  就像一個身體不舒服便使性子不理人的小孩子,無聲地抗議,實則是無聲的炫耀。


  江弦歌回應楊容安的話:“無妨,清桓是家人。他現在情況還沒有好轉,不宜顛簸,還是留在這兒比較好,我已讓人去知會顧伯父了,想他父親姐姐不過多時便會來這兒……天色已晚,楊公子還是先歸家吧,放心,我們會好好照蘇清桓的。”


  楊容安尷尬地笑笑,不想自討沒趣,囑咐蘇清桓好好休養,等身體大好了再回部裏署事,之後他向江弦歌告辭。


  這個了了一件長久心願的年輕人,又多了一重心事。


  江弦歌回到客房內,給蘇清桓替換降溫的帕子,輕拭他的麵頰。


  蘇清桓漸漸抬起了眼簾,深邃的眼眸,目不轉睛地望著她。


  “那個人……是誰?”他開口了。


  江弦歌以為他是在問剛走的楊容安,一邊扶他靠坐起來,一邊笑說:“清桓真病糊塗了?那是楊公子啊,你的上級,禮部侍郎楊大人,這都不記得了?”


  棠歡將藥湯送進來了,江弦歌端起,用瓷勺細濾置涼,準備喂他服下。


  屋中隻餘他們二人,蘇清桓再次無力地出聲:“我不是問他,我是想知道……你心裏的那個人是誰?”


  江弦歌手一抖,瓷勺落在碗裏,濺起苦澀的藥湯,她搖頭道:“清桓,不要亂想,我心裏沒有什麽人……”


  她沒有直視他,就是心虛了,她的確騙了他。


  蘇清桓固執道:“我不信……弦歌你喜歡上別人了是不是?所以才不肯嫁我……”


  江弦歌掩飾道:“不要這樣,清桓,你想多了,沒有那個人……不要胡思亂想了,先把藥喝了吧……”


  她舀起藥湯,遞到他唇邊,他卻別過臉去,虛弱的麵上滿是倔強和不甘。


  她再試,他就再轉,緊緊地抿著唇,愣是把喝藥弄成了喝毒藥的場麵。


  江弦歌了解他骨子裏是個多麽強的人,加上病重如此,完全不顧了理性,自己不給他交代,恐怕他是一滴藥都不肯喝的。


  她不再嚐試,而是放下了藥碗,“清桓……”


  他看向她,探尋她眼中的真誠。


  “如果我跟你都沒有可能的話,那我與別人就是更無可能,所以你不用擔心……”


  他應該感到高興嗎?還是透徹的悲哀?


  她否決了自己,也否決了天下人,她到底想要的是什麽?

  他更加看不清,想不明。


  “楊容安呢?”他問。


  她笑,搖頭:“清桓你誤會了。”


  “我可能誤會你了,但不會誤會他。他愛上你了,弦歌。”他漠然地說道。


  “不,他不會。”


  江弦歌解下麵紗,露出全貌,那道柳葉形的長長傷疤,已經脫痂,變成了粉紅色,成為了一道更加根深蒂固的痕跡,成了她麵容上的一部分,劃破了美貌,讓傾世之容當然無存,礙眼而傷人。


  “今日我就是這樣見他的。清桓,如今我隻要解下麵紗便能將那些口口聲聲說傾慕我的人嚇走,比任何拒絕都管用。你覺得見了如此尊容的男子還會對我動心?”


  “見他不過是想感謝他的心意……以及打消他的幻想。”


  看著她如此篤定的樣子,他笑了,就像在笑一個天真的孩子:“弦歌啊弦歌,你還是太不了解自己了……”


  他費力地抬手,輕觸她臉頰,用指腹輕撫那道疤痕,“疼嗎?”


  她垂眸,“已經不疼了。”


  “可是我很疼……”他凝視著她,深情毫無遮掩地從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來,卻讓她不堪重負。


  “見到你,心就很疼……”他的另一隻手覆到她的手背上,拉過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心口,“弦歌,你總是讓我心痛……”


  她努力壓抑自己,努力不露聲色,亦不肯給自己半點喘息的餘地。


  手掌貼著他單薄的中衣,清楚地感知到這血肉之軀下有一顆怎樣火熱的心,在向她表白多麽強烈的愛意。


  可是她不能受。


  她的那句“對不起”說出口之前,敲門聲響起。


  “清桓?弦歌?”


  聽到這聲音,她整個人一顫,瞬間抽回了被蘇清桓握著的手。


  “伯父來了,我去開門。”她有些慌亂地起身,一麵戴上麵紗,一麵向門前快步走去,心裏實是如釋重負。


  打開門,見到蘇家另外三人,她隻做如常:“伯父,嘉寧,清風,進來吧,清桓就在裏麵……”


  蘇清玄往裏走,這才明白過來,方才屋裏隻有弦歌與清桓二人……


  想到自己可能攪了兒子的大好機會,便心下懊惱不已。


  所以之後,他也沒打算把蘇清桓接回去。


  江河川回來,了解了這個情況,更不讓蘇家人將他接走。


  他們都想給蘇清桓創造機會,好一陣撮合,找了各種理由,同心協力地將蘇清桓留下了,蘇家人還都拜托江弦歌好好照顧他。


  於是蘇清桓就待在江家調養身體,大夫說他挺嚴重的,江弦歌也不敢馬虎,隻能盡心照顧他。


  江弦歌還是猜錯了,楊容安對她根本沒有死心。


  反而一發不可收拾。


  以探望蘇清桓為名,他幾乎是日日來江月樓,跟江弦歌探討樂理,彈琴吹簫,小心翼翼,費心費力地接近她,試圖打動她。


  江弦歌待他一般,不過是欣賞他較為清雅的為人與高超的樂藝,又敬他是蘇清桓的上級,與他隻作尋常交往。


  ……


  在江家住了幾日,蘇清桓得閑,時時聽曲看書,消了許多剛入官場的躁性,內心漸為平和,心性沉澱,反思種種,人又成熟了幾分,算是過了一段較為安適的日子。


  暫別官場,落得自在。有時,在江家後院看著弦歌煎茶撫琴,看著她的輕紗拂風妙影恬淡,他也會失神地想,不如就這樣吧?爭什麽功名利祿?猜什麽偽實人心?

  不如這樣平靜自在地過完一生。


  真的,他總是想,隻要弦歌開口,隻要她點一下頭,他就願意拋卻這一切,毫不猶豫地選擇長留在她身邊。


  他們誰也不會受到傷害,誰也不會難過。


  此一生,清風朗月,絲弦伴墨,紅袖添香,也是快意。


  可他知道,她不會,她永遠都不會。


  她也許會選擇這樣的生活,但不會選擇他。


  弦歌,弦歌……


  黃昏日晚,江月樓上琴音繚繞,一曲《花月夜》清亮悅人,使人心神隨之飛揚,絕妙的是樓下忽起蕭聲相和,客似雲來江月樓,人間絕唱琴簫曲,若說長安城內有桃源,那定是在這一曲樂音中。


  他還有些虛弱,或是之前飲過毒酒的緣故,這次病得深重許多,一直難大好,手執一本書卷,獨自倚在江家後院的臨水圍廊上,閉目養神,靜聽曲聲。


  “清桓,該回去了。”


  這是蘇嘉寧第三次被沈方奕駁回條陳。


  還是那個結果,他一字不受,通通否決。


  看著自己擬的文書上,那刺眼的朱批,及那深凹的尚書印痕,她沒耐心了,這次一字不改,直接拿著這份已經被否決的條陳去了尚書堂。


  本是不應該越級秉事的,但她不想再連累殷韶初受難了,前幾次殷韶初通過她的條陳,結果都被沈方奕推倒,他也連帶著被沈方奕訓斥了,所以這次就不拖著他了。


  她自己來到尚書堂上,準備向沈方奕問個明白,那朱批的“舊製不可改,常序不可亂”十個大字才打發不了她!

  下官求見上官,各項禮數周全,不急不躁,靜待沈方奕處理完手上的事,她才大大方方入堂去,堂上郎官主簿文書等等俱在,剛好,她就是要當眾將這件事拎出來,讓全部的人都知道她的主張,她要逼得沈方奕不得不同意。


  不過這個“逼”也是不強逼,在官場上,最重要的是做事的方法,同樣的一件事若蓋上不同的動機,很有可能會產生截然不同的效果。


  她已經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來做此事,也要把沈方奕拉下水,讓此事變得與他利益相關。


  蘇嘉寧調整好了表情,準備一堆條理清晰的說辭,然而還沒等她正式勸說,沈方奕先開口,屏退眾人,道有要事與她相商。


  堂內隻餘他們兩人之時,蘇嘉寧帶著疑惑等候他說出那件重要的事。


  他從堂上走下來,隻繞著蘇嘉寧走了一圈,臉色忽而變得親切,一直笑著。


  蘇嘉寧心裏更不舒服,“大人……”


  她剛開口,便被沈方奕打斷:“嘖,都是一家人,叫什麽大人?生疏了,生疏了。”


  “一家人?”她著實不解。


  沈方奕看起來比她還不解:“怎麽?嘉寧,你還不認得舅父?你父親從來沒說嗎?難怪你這姑娘一直與舅父這麽疏遠,真是的,這官場真沒意思,天天在眼前,竟不知是血親……”


  她一時梳理不清接受無能,“舅父?莫非大人與我母親有親緣?”


  沈方奕撫須笑著:“是也,你母親嵐熙,與我是堂親兄妹,洛陽沈家的家主,也就是你去世的外祖父,與先父可是同胞親兄弟,嘉寧你說是不是得叫一聲舅父了?”


  他見蘇嘉寧一副愣怔的樣子,知她心中所想,頗有意味地笑著,道:“沒想到吧?姑我的外甥女?不過,這也並無突然嘛,既是一家人,也沒什麽好藏的,直說呢,嘉寧你想想,舅父姓沈,之前被盧遠植擺一道罷了官,這下竟然能把尚書之位買回來,不貪不髒的,若不是因為家業深厚,哪來這捐“報效令”的銀子?除銀子外,舅父能回來做官,還多虧了你父親呢,若不是他親自審查給我方便,我還不一定能回來呢……所以你想想,是不是清清楚楚的?”


  的確是清楚,再明白不過,隻是她還有疑問。


  他接下來的話才真正讓她愕然,他道:“嘉寧啊,其實你能進工部,並不全靠盧遠澤啊,舅父從一開始就知道你來了,有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你在這裏大展宏圖,不過也是因為你父親早就跟我打了招呼,來拜托我照顧你,這機會可還是你父親給你創造的,不然你一女孩子家哪能在官場走到這一步?”


  她十指一顫,險些拿不穩手中的條陳,之後握得更緊,指尖摁得發紫。


  “舅父……”她終於開口,抬麵直對沈方奕,故意問:“那為何舅父還要三番四次為難嘉寧?將嘉寧的條陳駁回?未免太不體恤了吧?”


  沈方奕不以為然地笑著,道:“嘉寧,並非舅父為難你,隻是你這提議實在不妥,舅父真的沒辦法給你通過。”


  “為什麽?嘉寧所提的參事整頓條案,皆是經過深思熟慮,能進一步為工部聚攏真正的人才,也是為了讓最底層的屬員獲得公平的待遇,更能調動他們的積極心,讓工部人更加上進,這有何不妥?舅父但稱舊製不可變,可是舊製於今時無益,舅父想要有所作為,就得出手好好整頓一番了,有如此革新,定能使朝廷對舅父更加重視……”


  她言之鑿鑿,盡力勸說,不想他全無所動,還是一副笑話晚輩的樣子,道:“嘉寧啊,你終歸是太年輕,有很多事都不懂,這官場上哪有那麽簡單的?你自己剛才也說了,參事是最底層的,舅父就這樣跟你說吧,官場隻有高低,沒有公平,最底層的沒有權利奢望公平。”


  “你的想法是對的,此舉的確算是革新,能讓朝廷對我部刮目相看,我也能收獲好名望好口碑,讓底下人心懷感激,但是,此舉卻會大大地傷害上麵人的利益,包括我自己在內,都會因此損失很多。”


  她的確是沒有念及這裏麵有利益關係存在,猶疑了。


  沈方奕繼續道:“嘉寧,你在工部這麽久,又當過參事,可你太過幸運了,沒有跟那些參事一樣,付出很大代價才得以進來,就不知他們為了得到那個候補官位都付出過什麽。你也知道,他們都不是經科考進來的,他們都參加的是工部和吏部的考試選拔,不過,他們參加的考試可沒有科舉那麽嚴謹,科場上都有人舞弊,更何況這種考試呢?換句話說,他們的機會是用銀子換來的,決定他們能否入署的,不是他們的才華,而是吏部與刑部的官員。”


  “你的條陳那般正派,說什麽削減參事人數,優勝劣汰,以才量士,皇上聽起來也都會覺得好聽,可是你想想吏部工部主持考試的那些人會樂意看著上百的錄取名額突然被削去一大半嗎?你削的不是參事的名額,而是他們腰包裏白花花的銀子!是故,為大局利益計,舅父絕不能給你通過這份條陳。”


  聽著沈方奕頭頭是道的話語,她都開始笑話自己幼稚,而她始終不甘,她不是不會從“大局”看事情,隻是覺得失望,覺得憤怒。


  恰似一種美好的幻想被猙獰的現實戳破了,她難以承受。


  是的,她本來以為,有那麽一點點以為,工部是朝中最公平最開明的一部,這裏以才取官,這裏可以給人最多的機遇,最公平的競爭。


  原來不是這樣,官場名利場,無一處不是利益糾葛。


  其實,更讓她難以承受的現實是,她以為自己現在所得的成果都是靠自己的犧牲及努力換來的,卻沒想到,會敗給沈方奕一句“都是你父親給你創造的機會”。


  對啊,她的父親真偉大,好厲害。


  還是那句話,她的父親是這世間最高明的棋手。


  “這些,我父親也都知道是不是?”她問。


  沈方奕直言:“當然,你以為舅父看了你的折子,就隻寫句話蓋個印來敷衍嗎?你第一份條陳遞上來之後,我就去找你父親商議過了,本以為他是在打算什麽,沒想到這竟是你一人的主張,他還不知……”


  ……


  是日,散值歸家,她將前後被否的三份條陳放到蘇清玄麵前,“父親,你既一早就知道,為何不跟我說?”


  蘇清玄瞥了眼她的條陳,拿起一份打開來看,道:“那你又為何不跟為父說?”


  “我……”她一怔。


  是啊,她做此事,並沒有提前與蘇清玄商議過,若不是事已至此,恐怕她這時依舊不會說與他聽。


  為何會變成這樣?


  起初,她也是跟清桓一樣,事無巨細皆會與蘇清玄商議,征求他的意見和建議。


  可是這一段日子以來,她做的任何決定,都無心向他說起。


  這也是困惑了蘇清玄許久的問題,終在此時挑明。


  他目光深深,似有無奈神傷:“我就是在等,嘉寧你什麽時候才會向我開口?還是已經做了決定,不再與父親共同謀劃官場之事?”


  她失語,心中仍有不平,和愈積愈深的憤懣。


  “嘉寧,你不再信任父親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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