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毀了她那麽美麗的臉……”
蘇嘉寧坐在床榻邊,準備寬衣入睡,莫離無聲地站在她麵前為她梳散發髻,她幽幽歎息:“我一直很難過。雖然弦歌從來沒有怪過我,可是清桓……”
她閉眼,無可奈何地搖頭,轉麵露出鬆快的笑容,抬頭握住莫離的手:“幸好有你,莫離,真是太好了,謝謝你為弦歌製出去疤痕的藥,我知道很不容易,謝謝你。”
莫離笑笑,用手指梳順她披肩的頭發,搖搖頭,示意她不要介懷。
經過勞累的一天,她此時才感覺一絲輕鬆,上身前傾,靠在莫離的手臂上,與她親密無間,“弦歌是我唯一的好姐妹,我不想她受任何傷害,卻一次次拖累她……”
莫離麵上的笑意消失,雙手按在她的肩上,推她坐正,雙瞳中目光不起波瀾,一如既往的,連眼神都沉寂。
莫離定定地望了蘇嘉寧一會兒,然後伸手到自己袖間,又拿出一物展示在她眼前。
看到這隻細長皓腕巧手上所托的一個白玉飾物,蘇嘉寧怔了怔,這東西是如此眼熟。
她一想,頓時連話都有些說不利索了,“這麒麟玉玦……你怎麽會有鍾離的白玉玉玦?哦,不,這玦是一對的,所以,所以你的這個就是那另一塊,而你,就是洛陽藥王世家蘇氏……”
莫離點頭。
蘇嘉寧這下才全明白了,為什麽莫離要到長安來?為什麽她要弄啞她自己?為什麽她啞掉之前說要自己幫她達成某個目的?
她的目的,就是……
兩人對視,她麵色稍冷居高臨下,蘇嘉寧仰望著她,臉上仍有驚訝之色,逐漸退去,恢複如常。
此時說什麽都已無必要,她們無聲地用目光交流,似乎在探尋對方心底最深處的野心與欲望,她們能將對方讀懂,不需一言一語。
蘇嘉寧伸雙手去拉她的手,把她張得直挺挺的手掌合了起來:“好,我明白了,你放心,你的目的,鍾離的目的,都能達成。你幫了我太多,我一定也會幫你,莫離,我答應你的,從未忘記。”
莫離反過來握她的手,將她的一隻手掌攤開,把那塊玉玦放進她手裏,然後合起她的手掌,用自己的手覆住,沒有直接放開,而是下力一握。
蘇嘉寧似乎都能聽到這隻手指關節處被她捏得清脆一響,十指連心,一刹間劇痛直接從手上傳遍全身,讓她痛到十分清醒。
莫離緩緩釋力,沒有直接放開,蘇嘉寧也沒有掙脫,她知道莫離是在幫她回憶痛楚,是在提醒她,甚至可以說是威脅她。
前事莫忘,後事可期。
冰冷的玉玦因她們二人炙熱的手心變得滾燙,就像被冰封已久的火石,一遇烈火,必會爆發而出,引火燎原,直至灰飛煙滅。
長生教,長安劫!
帝星暗,社稷傾!
家國滅,臣子恨!
……
江弦歌沒有用莫離製的藥來修複容貌,經蘇清桓再三相勸她才收下,不說一定不用,也是不想他覺得白費苦心。
其實她早打定了主意,一直這樣下去。
她已然習慣了這副殘破的麵容,習慣了眼下這般不受打擾的生活。
每日品竹調絲,深居閨閣,見想見之人,等想等之人,守著隻有自己了解的心事,未嚐不落得輕鬆愜意。
蘇清桓很失落,他不是失望弦歌不肯恢複美貌,而是失望自己沒能為她成功做點什麽。
他獨自鬱鬱地走回家,天上無星無月,夜間尤為悶熱,他的郎中官服被汗水浸濕也沒察覺,隻默默走著。
地上一道影子,甚是落寞與孤獨。
天上一道明雷,明晃晃的閃電劈開黑色夜幕,驚雷連連,嚇了他一跳。
雷雨傾盆而來,如墜石一般砸地,打濕暑氣蒸騰的長安街麵,每一條小巷,每一個街口,每一片屋簷,都陷在這漫天暴雨之中。
都知道盛夏的暴雨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總也下不長,但是,它還沒走時,又總是讓人難熬。
這個時刻,長安城內家家閉戶,已經安睡的人頂多被一聲驚雷吵醒然後繼續入夢,隻有像他這樣流落街頭的,無處躲閃,在大雨中掩頭狂奔,狼狽失態。
倉皇的暴雨中,一輛馬車從深幽的街口疾馳而來,與他在青石板街上擦肩而過,因為晚間光暗,差點撞倒他,就算躲過了,他也被濺了一身的泥水。
高頭駿馬在大雨中嘶鳴,勒韁稍駐,錦篷外披著蓑笠的馬車夫大聲問他:“公子無恙否?”
蘇清桓有些怒意,不過念及人家也不是故意,再說自己身上已經濕透,多些泥水又有什麽區別?他就不發作了,擺擺手,示意他們自去就是。
那車夫身形健碩,也倒爽快,向他抱拳一禮,然後就要揮鞭,正欲繼續趕路,卻聽棚內傳出話音,便又止住了。
錦篷車簾掀起,暗夜風雨中,隻見車內有燭火熒熒,一張女子麵孔不避雨襲顯露在外,看不真切,卻又讓他感覺似曾相識。
那聲音清晰傲然,不輸雷雨混響之勢,“夜裏趕路,還是把傘拿上吧,省得淋成落湯雞。”
明明是出自好意的話,經由她嘴說出來就變成了頤指氣使一般,仿佛是天生的深入骨子裏的驕傲強硬,連語氣都不會拐一下彎。
說著,一把傘就從馬車車窗內向他伸了過來,不等他接,直接給扔到地上。
“拿著吧,別謝了,本小姐無空與你囉嗦。”
蘇清桓站在大雨中,看了下地上的傘,哼笑一聲,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倔強傲氣,一擺袖,直接轉身向前走,也不趕忙了,坦蕩瀟灑地邁步在雨中行進。
“黑雲翻墨不壓山,大雨傾城盡濕衣!風雷摧斷長安魂,我輩孑立不折腰!安從天公奪人勢?滿城風雨滿城清……”
雨聲砸地聲音響亮,仍不及他笑聲豪氣,電閃雷鳴,仍不如他高聲吟出的詩句讓人心顫。
……
他在夜雨長安街頭愈走愈遠,那輛華貴豪派的馬車依然停在原地。
擋雨的竹簾久久之後方才落下。
她身旁的年輕公子有些癡愣,失神念著:“我輩孑立不折腰……安從天公奪人勢……好有誌氣的男兒,真讓人敬佩……這該是個什麽樣的人啊?”
她氣悶地咬唇,腦海中仍有那道遠去的背影,生起氣來,“一個狂妄的瘋子罷了,有什麽了不起的?”
“不。”他笑著,搖頭:“他是個很有趣的人。”
話音剛落,他忽然起身,鑽出車篷去。
“哥,你幹什麽?外麵那麽大的雨……”她不知他意欲何為。
他不聽妹妹和車夫的勸告,躍下了馬車,一身煙羅白衣也被無情的大雨打濕,隻親自在雨中尋找,看到了妹妹扔在地上的油紙傘。
他珍重地拾起,瀝了瀝水,爾後撐開來,質地上乘的白色紙傘,在大雨夜幕中就如一明月當空,懸在他頭頂,遮擋不住風雨吹襲,卻能給人以藉慰。
他撐著這傘,向方才蘇清桓走的方向跑去,在大雨中慌張地追尋,而他追尋的那道人影已在這滿城風雨的長安城中消隱無蹤……
蘇清桓淋了那一場雨之後,真染上了風寒,又小病了一場。
前幾日發燒得厲害,不得不休假在家,整改科考的議程就因此耽誤了。
蘇清玄請太醫來給他診斷過,說是因為他這半年間又是服毒又是過敏,把身體折騰得尤為虛弱,所以才這麽不堪風寒,病得也比尋常情況嚴重許多,得好好調養,以後萬萬不能自損過多,不然一個年輕人的身體恐怕就會這麽毀了。
他生病躺在榻上,臉色青白,大夏天的還裹著被子,沒有一點氣力,連說話都艱難。
蘇清風以照顧他為名,竄進他房間,體貼暖心地給他喂藥,然而口中念叨的卻是:“哥,你說我是不是傻?我怎麽就能答應她呢?這叫怎麽回事嗎?誒呀,我隻是……我也沒辦法啊,她說除了嫁我這輩子就不可能嫁別人了,你說怎麽辦嘛?我知道她不是因為真想嫁我才說要跟我成親,如果她真的喜歡我的話,就不會說什麽成親後準我納妾,或者讓她作妾都行……人家是郡主啊,竟然委屈至此,卻不是為了我……”
不知道情況的,聽他叨叨這麽一通,肯定會誤以為他是在炫耀,誰又能知道他此時的糾結和苦悶?他隻有來跟蘇清桓吐吐苦水了,還不能盡情地吐,有些事還是得藏在心裏。
“我該怎麽辦?說實話,她要嫁我,是我夢寐以求的事,但是,現在成真了,卻覺得這麽荒謬……想娶,怎麽不想呢?可是我能嗎?會不會害了她?抑或會不會害了我自己?她就沒考慮過我也許會因此受罪嗎?她到底在想什麽?她想要什麽?”
蘇清桓被他碎碎念一般的話弄得更加暈眩,無心去想,無力作答,聽他說了半天,隻困難地吐出一句:“弦歌……是不是還不知道我生病了?”
蘇清風無語,癱坐下來:“也許吧,不然她肯定早就來看你了嘛。”
蘇清桓似乎很認可他的這一句話,就點點頭,咳嗽著,咳到喉間都是一股血腥氣,不再出聲。
蘇清風也不念叨了,他終於問出他真正想問的話:“哥,如果,我是說如果,那是不可能的嘛,如果弦歌姐姐心裏有別人了,而且你也猜到了,那當她因為想安穩而讓你娶她……你願意嗎?你會娶嗎?”
蘇清桓頓時咳得止不住,胸腔發出鈍重嘶啞的聲音,隨著咳嗽起伏震蕩。
蘇清風慌了手腳,連忙給他倒水擦汗,道歉:“哥,哥,不要這樣嘛,好,是我錯了,我不該這樣問,我不對……我是說如果嘛,真的那是不存在的呀,你別這樣,我錯了啊,我隻是想不通自己的問題,拿你和弦歌姐姐做個例子而已,都是如果,我再不亂說了……”
蘇清桓咳得撕心裂肺,氣息微弱,所有的力氣都耗盡一般,自己都撐不住了,緊緊住著蘇清風的一隻手臂,握著他的手臂借力繼續咳。
後來稍微止了些,捶心口,大喘氣,緩了下來,隻鬆開一隻手,用袖子掩麵,歇了一會兒才出聲。
此時蘇清風已被嚇到失魂落魄的,卻聽他說出兩個字:“我會……”
“我愛她,如果娶她的人不是我,那我這一輩子一時一刻都不能放心……無論怎樣,我願意,照顧她一生一世……隻要她想,隻要能讓她如願,我別無所求。”
……
蘇嘉寧最為蘇清風與成碩郡主的婚事高興,在他們雙方都同意之後,蘇清玄也沒辦法阻攔了,這幾日他們除了照顧病中的蘇清桓以外,就是在討論這件事。
蘇嘉寧覺得這一樁婚事幾乎已是定局,隻待兩邊一通氣,正式對外宣布,然後開始籌備……
那她的清風就要成親,娶那個她心目中最可愛的女子,亦是她虧欠最多的女子。
蘇清風心裏沉靜下來,不再糾結,不再猶豫,他不要想以後如何如何,隻想如此能滿足君瞳的願望。
若她不嫁他,或許以後她還會遇上美滿的姻緣,但這也隻是或許。
而他現在就能保證的是,若她嫁他,他會是這世上最好的丈夫,好好守護她,一生一世。
蘇嘉寧在跟他說著心中感慨,他看著姐姐為自己高興的樣子,覺得也值。
那晚君瞳告訴他,她想徹底摒棄那些錯誤的過去,為自己做一回選擇,她說她唯一的願望,就是成為他的家人,也就是成為她寧姐姐的家人。
她要和他們在一起,日日陪伴,時時相見,除此之外,她想不到更好的打算,那就這樣吧。
他想,那就這樣吧。
……
晉軒王在得知蘇清風心意確定之前,也有自己的考慮,所以又請喬懷安到晉軒王府一會。
喬懷安在知道他已做這個決定之後,非常吃驚,連稱不妙。
晉軒王爺直接向他問起:“喬老弟,你覺得蘇家如何?”
喬懷安答了八個字:“前途無量,不可招惹。”
晉軒王對此嗤之以鼻,“不可招惹?難道我晉軒王府還要怕這一小門小戶不成?”
喬懷安真是無奈,搖頭道:“不是要怕,而是應當避開,不應與之有所勾連。”
晉軒王道:“我明白老弟你的意思,那蘇清玄實在太玄了,像他們這樣的一家人,確實不能指望什麽……可是,他們偏偏有那樣出彩的一個小兒子,好得都不像是蘇家人……”
喬懷安道:“還請王爺三思,蘇家人雖有前程,但並不一定可靠,晉軒王府已然地位崇高無極了,就算不與蘇家結親也不會損失……”
晉軒王打斷他道:“不,喬老弟以為我隻是想借蘇家為己謀利?好吧,我承認我的確有一點私心,可我不是想蘇家幫我們王府增益什麽,隻是,如今殷家權勢滔天,蘇家與殷家走得那樣近,若讓他們先聯姻緊緊綁一起了,那本王還有得折騰嗎?”
喬懷安思謀沉穩,看著晉軒王,道:“殷家與蘇家,是不可能走到那一步的。”
“蘇清玄從來沒有真的想扶助殷家,這隻是他的一塊踏腳石,他一直在算計,一直在後麵推波助瀾,他就是一個下棋人,將手中每一顆棋子利用到極致,手段巧妙,而狠辣……”
“不過,一場棋局,自有對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