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
又是一年寒時臨,未央湖畔,萬物蕭瑟,人影疏落,淡色湖水倒映灰暗天跡,幾隻漁船如微小的墨點綴在廣闊的湖麵上,遠遠近近,漂漂停停,帆桅隨風而動,岸邊一片枯敗景象,楊柳凋落,茂密的葦草幹枯,風過一陣,如聞嘶啞的泣音,聲聲如訴……
天地之間,一道人影踽踽獨行,青衫布衣,素色鬥篷,肩上扛著一支長竹竿,竹竿的末端係著一隻竹筒。
殷濟恒擁著厚實的錦裘迎風坐在湖畔,他手中持著釣竿,雙眼卻閉合著,坐在那裏佁然不動,凝神入定一般。
他身旁立著長子殷成淵和殷府的馬管事,他們皆屏息無聲守在殷濟恒左右,神色憂慮戚然。
顧清玄走到他們跟前,放下釣竿和魚筒,正欲與殷濟恒見禮。他還未出聲,眼簾都沒抬的殷濟恒先開口了,“顧賢弟,你來了……”
顧清玄看向殷濟恒,附禮道:“是,顧某見過丞相大人。”
殷濟恒緩緩睜開了眼睛,目光渙散無神,隻望著渾濁的湖麵,道:“來了就好……成淵,你們先去吧,難得閑在,為父要與顧賢弟一起垂釣,你等勿擾。”
殷成淵有些不放心地瞅了瞅神色莫測的顧清玄,猶豫了一會兒,才應道:“是,父親……”
他們走後,湖畔石台上隻餘殷濟恒與顧清玄。
時隔一年光景,他們再次相約在此,臨湖垂釣。顧清玄綁魚線,掛鉤,下餌,動作生疏,弄了一會兒才完成。
殷濟恒瞥了一眼,笑了起來:“一年過去了,顧賢弟的垂釣之技就沒有一些進益?”
“慚愧慚愧,顧某確實難精於此道。”顧清玄笑著,與他並肩做著,“不知丞相大人的棋藝可曾精進?”
殷濟恒滿意地點了下頭,道:“這一年多得顧賢弟賜教,老夫的棋藝確有進步,還想哪日再與賢弟討教,切磋呢……”說著他難受地咳了起來。
顧清玄伸手給他拍了拍後背幫他順氣,眼觀一湖寒水,微笑,道:“可惜沒有機會了。”
他的手仍在殷濟恒肩上,最後重重地拍了一下,殷濟恒整個人劇烈地顫抖了下,隨之,背後傳來一陣草木抖動的聲響。
霎時間氣氛驟變,殷濟恒瞪著全是血絲的眼睛看向顧清玄,“你是什麽意思?”
顧清玄收回手,隻往背後那片茂密的葦草叢看了一眼,又轉頭與殷濟恒對視:“丞相大人還要假裝嗎?有意思嗎?你我都心知肚明,已經走到絕處了,丞相大人絕不會再留顧某在世興風作浪攪弄朝局了,不是嗎?”
殷濟恒麵上閃過一絲得意之色,笑道:“顧賢弟你怎麽了?你這就怕了嗎?既然你看得這麽明白,我們的確也不用再假裝了。”
“丞相大人就沒什麽想問顧某嗎?”顧清玄放下釣竿,姿態隨意地坐在他身邊,自信而有恃無恐。
殷濟恒不屑瞧他,隻道:“顧賢弟你這是打算向老夫坦白一切了嗎?”
顧清玄側頭淺笑,平靜溫和地注視著殷濟恒,甚至有些憐憫,“是啊,顧某欺瞞丞相大人已久,實在於心不忍。”
“其實從一開始,你顧清玄就沒打算真的與殷家合作,而隻是在利用老夫,是不是?”殷濟恒問道。
顧清玄回道:“彼此彼此。你當初說至高權位願與我顧家共狩之,可你也明白,那至高位置注定隻能屬於一人,可以共狩豈能共守?所以你坐上丞相之位之後就沒有一刻不是在提防我的,明裏暗裏阻我兒女升官防我顧清玄掌握重權,真是讓我們吃了不少苦頭……可是我們忍得,我們逆來順受,你可明白這是為何?”
殷濟恒輕笑一聲,道:“因為你們在等待,你發現了長生教與殷家的秘密,你就開始謀劃借此扳倒我殷濟恒,你想等到最好的時機,先把老夫逼瘋,揭露老夫當年犯下的罪行,為此,你不惜把長安城弄得危機四伏人心惶惶,好狠的顧清玄啊,你確實把住了我的死穴,而且是在我無暇顧及的時候。說實話,若不是我兒子查到你頭上,我都很難防你這一出,或許就讓你得逞了,可你也沒想到,老夫在懷疑到你和長生教的聯係之後就將計就計……隻等你自露馬腳。”
看著他有些得意的樣子,顧清玄不再笑了,站了起來,撣撣身上的土,揣手望向湖中的漁船,輕輕蹙眉,說道:“丞相大人,你錯了,我等的並不是利用長生教的最佳時機,而是你利用價值耗盡的時候,就算沒有長生教,顧某也有別的招數讓丞相大人你防不勝防,你知道,顧某可以做到。”
殷濟恒微愕,麵色發青,冷言猜道:“你是在等商改?”
“對。”顧清玄的直接坦白道:“若丞相大人認為顧某隻會消除異己追逐權位,那你就太小看顧某人了。從盧相國再到你殷丞相,顧某最在乎的根本不是你們的成敗生死,而是我自己要謀劃的大策,盧遠植是一塊絆腳石,所以必須先鏟除,而你……”
他直視殷濟恒充滿恨意的血紅眼睛,慢慢蹲下身來,單膝撐地,湊得極近,居高臨下地與殷濟恒相對,轉眸,那雙眼變為狼一般的生猛野性。
“……隻是一塊踏腳石。我會把商改大策送給你,讓你做主推行,讓你出盡風頭,是因為,你的確是打開新局麵的最佳人選,你們殷家在長安城中的地位遠遠高於盧家,你們的資產生意讓長安城內最大的商賈都自愧不如,這些就是最有利的條件。一個丞相之位,讓你把這些拱手讓出,你的價值就用去一半了,貪婪如你,想借商改拯救大齊,想垂名史冊,就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價。從“報效令”到“整治官商”,再到“商改大策”,這些若是讓別人來做主導,恐怕都能死千遍萬遍了,而隻有你殷濟恒可以推行至今,可以成功開展,這就是你全部的價值,也是顧某甘心貢獻計策謀劃讓你大展拳腳的原因。”
“丞相大人,其實這些你早就知道,你明白顧某在利用你,可你甘心被利用,也不是同樣在等顧某的利用價值耗盡的時候嗎?就是眼下,你不再需要顧某提供方略謀劃,用不著這眼中釘了,就算我不動手,你也快出手了吧?”
殷濟恒怔了一會兒,大笑起來:“你我竟是如此相知,顧賢弟,你的野心和心機真是老夫望塵莫及的,哦,還有一樣,狠心,老夫也沒法與你比……”
“是的。”顧清玄也笑了,坦率地起身,再次望向湖麵,一艘漁船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徘徊著,就在殷濟恒將全部注意力放在顧清玄身上的時候,已如此接近。
“丞相大人,知道你所釣的魚市價是多少嗎?你可知長安城內的農民今年收上多少擔糧?又要交多少稅?官商暴利,民苦久矣……丞相大人身家富饒,怎知這些民生微末之事?就拿這些漁民來說吧,在冬捕的時節,他們起得比我們這些要趕朝的還早,舉家出動,來到這湖上撒網捕撈,又要日出前把捕上來的魚送到市上去賣,如此辛苦一個春秋,還賺不到十兩銀子,而這些銀子就是他們一年的生計,他們的漁船就是他們生存的根本……”
看顧清玄此時思慮莫測的樣子,殷濟恒有些莫名,不耐煩地問道:“你說這些是何意?”
顧清玄瞥了他一下,沒有直接回他的話,而是接著道:“……除非有人給他們一百兩銀子,買下他們的漁船用作別圖,那這一家漁民就可改當下貧困了……”
殷濟恒看向那艘船,心中有所猜測:“用作何圖?”
顧清玄道:“比如在船中藏上十幾個殺手,以備行刺……”
他做了一個招手的手勢,那艘船加快了速度向他們駛來。
殷濟恒驚道:“顧清玄!你竟敢刺殺老夫?”
顧清玄卻搖頭了,“不,顧某隻想自保,若不準備這些,丞相大人藏在那葦叢中的軍士定會將我千刀萬剮,不是嗎?丞相大人?”
在他最虛弱的時候,與有野狼之心的顧清玄獨處江畔,這對顧清玄來說不就是最好的殺他的時機嗎?
他給了顧清玄這樣一個機會,並故作提防——在今早就讓人把他從巡防營調軍士的消息透給顧清玄,向他泄露自己要殺他的意思,前來赴約的顧清玄自然不會忘記防備和反擊——
引誘顧清玄反擊就是他最大的目的。
這樣,他就可以引出顧家人用的殺手,將他們一網打盡。
隻要他們現身,數十名巡防營高手就有正當理由和動機向顧清玄痛下殺手,並將他們繩之以法,從而揭露顧家謀劃的層層陰謀。
殷濟恒還是對自己狠了一次,與他兒子殷齊修的想法不謀而合——以自己為餌。
顧清玄向他坦白了自己的準備,殷濟恒便裝作緊張。
還差一步,就是讓船上那些殺手在巡防營高手動手之前現身……
“顧清玄!你這奸賊!你休想害我!”
殷濟恒滿麵激憤,大作驚駭,突然下力,猛然推了顧清玄一把。
“咚!”一聲水響,顧清玄摔進湖裏,掙紮求救。
而那艘船在他落水後,加快了速度,向這邊駛來。
葦叢中的人也被驚動,幾個為首的軍士上前探看,正欲救人,卻被殷濟恒攔下。
這些軍士隻知今日是來保護丞相的,並不知殷濟恒打算,看到丞相大人親手將禦史中丞顧大人推進湖裏本已經夠駭然了,又被他阻止救人,這下更加琢磨不透。
顧清玄在冰涼徹骨的湖水中浮浮沉沉,艱難掙紮,“救我!救我!丞相大人救我!丞相大人怎能如此……對顧某!救我!”
那艘船終於駛到了近處,殷濟恒看著幾個大漢從船篷中躍了出來,他正要躲避讓軍士們動手,但聞水中又有幾聲巨響,那幾個大漢隻是跳進了水中,去搶救顧清玄。
他再回頭看,那漁船並無什麽異樣,船上不見殺手刺客,隻有幾個尋常模樣的漁夫,甚至有婦孺在其間。
顧清玄被漁夫救起,上了岸,他渾身濕透,一邊吐水一邊打顫,看模樣真丟了半條命。
兩個從水裏爬出來的漁夫也是冷得不行,直哆嗦,他們絲毫不明情況,隻目睹了剛才發生的一切,此時稍作緩神,看著殷濟恒的眼神尤為恐懼……
那些軍士也是莫名其妙,自知自己或是被卷入了某種暗鬥中,難免惶恐不安。
殷濟恒怔住了,有一瞬的無措,接著是鋪天蓋地的挫敗感……
顧清玄凍得臉色發青,嘴唇發白,向漁夫道謝。
“顧清玄……”看著湖麵上平靜無波,殷濟恒久久緩不過來。
霎時間,勃然大怒,他麵色猙獰,指著顧清玄,跺腳吼道:“你騙我!顧清玄你竟敢如此愚弄老夫!你到底有什麽目的!你的殺手,你的刺客,藏在哪裏?顧清玄!你個奸賊!”
顧清玄勉強支撐著身體,茫然失措地看著殷濟恒,顫顫巍巍道:“丞相大人,你在說什麽?什麽刺客?什麽殺手?顧某不知啊……剛才是……丞相大人,你在說什麽?”
一直在樹林裏看著情況的殷成淵和馬伯都趕了過來,此時殷濟恒又受了刺激,不受控地暴怒起來,若不是他們及時來攔著,恐怕都撲上去對顧清玄動手了。
那些漁民一聽說這裏的都是大官,全被嚇得丟了魂,趁亂溜回他們自己的船上去了。
看到他們要走,殷濟恒更加瘋狂,大喊:“成淵!抓住他們!快去!把他們抓回官府審問!這其中必然有詐!”
其實他的思慮是對的,但是他此時是一副完全喪失理智的瘋癲樣子,讓殷成淵都一時不知所措。
顧清玄上前,對殷成淵道:“公子,漁民無辜,何必冤枉?”
殷成淵扶住殷濟恒,喝問顧清玄:“這到底怎麽回事?”
顧清玄甩甩衣服上的水,很是無奈的樣子,“方才顧某與丞相大人在這裏垂釣談天,本來都好好的,隻是見這漁船開了過來,大人忽然說長生教什麽的,說他看到刺客,顧某隻好勸他那是錯覺,可誰想,大人……一下子就把顧某推到水裏去了……幸好有漁民相救……”
殷成淵對他的話當然是不會全信,而殷濟恒失控的樣子實在讓他心裏沒底。
在顧清玄解釋的時候,殷濟恒暴跳如雷,對顧清玄嘶吼:“你胡說!顧清玄你滿口胡言!成淵不要信他!不要信他!他要為父的命!他一直在利用我們殷家!他就是十惡不赦的奸賊!”
“父親,你冷靜點!”殷成淵從兩方的態度上看出了些端倪,他努力想平穩殷濟恒的情緒,可殷濟恒反而越來越激動。
與之截然相反的,是顧清玄,越來越冷靜,越來越想事不關己。
最能令人發狂的不是猛烈的互相攻擊,而是你用盡全力打出一拳,最終隻碰到軟綿綿的棉團,你聲嘶力竭地大喊,卻聽不到一絲回音……
顧清玄看著他,抹了把自己臉上的水,無奈地笑:“丞相大人,冷靜。”
“殺了他!”殷濟恒瞪著顧清玄。喊出這麽一聲,語氣中不是凶狠而是絕望,絕望到讓人毛骨悚然。
他下令了,對那些軍士發號施令:“本相命令你們,殺了他!”
那些軍士不知該不該聽,有幾個衝動的明顯想動手了,殷成淵止住他們。他還是保持理智的,知道這個時候對顧清玄下手是沒有任何正當理由的。
顧清玄看殷成淵的目光有幾許欣賞,然後用極其無奈的口氣道:“公子,還是帶大人快些回去休息吧,這個情況越來越嚴重了,得好好調理……今日的事顧某不會介懷的,顧某明白殷丞相並非有心……誒,到了年紀,又遇到這些事……人難免糊塗些……”
“這就是你的目的嗎?”殷成淵深痛惡絕地看他一眼,忽然冒出這一句。
顧清玄搖頭不語,走向殷濟恒,盡管他怒不可遏,瘋癲愈顯。
一輛馬車掩湖畔駛來,是顧清桓,他來接顧清玄回去。
殷成淵看到他,就知道自己猜想的是沒錯的,顧清玄安排了人,隻不過是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並且不會被他們輕易引誘出來……
這一場,難道這就是結果?
顧清玄到底想怎樣?
深深的憂慮纏擾在殷成淵心頭,就連殷濟恒都看不穿眼前這樣一個顧清玄,更何況是他呢?
顧清玄直視殷濟恒瘋狂的眼睛,兩人對立,一個渾身濕淋,一個衣衫華貴,可一個氣定神閑安之若素,一個卻是氣急敗壞更顯狼狽。
對視,長久不語,直到殷濟恒眼神中呼之欲出的狂怒殺氣散去,他才開口:“下官告退,丞相大人……”
附禮鞠躬:“保重。”
顧清玄與顧清桓離開了未央湖畔,給殷家父子留下太多的疑問和被強製扼製在心中的憤怒。
然而,一天過後,一切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