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四章

  這就是要殿審了?

  聽他如此說,顧清桓心中一凜。他想到自己從沒有出麵與那些公子哥周旋過,都是盧遠承在籠絡他們,他們又怎麽知道這些事與自己有關呢?

  而且事發突然,盧遠承與那九人各自被捕之時,都沒來得及碰一麵,後來又被關押在不同的牢房,盧遠承是官員,他的關押之處與那九人定然有一定距離,想要事後串供都不可能。


  這個時候怎會想到傳他們來指證呢?

  他不是害怕這個,倒是好奇了,想聽聽他們是怎麽說的……


  陳景行同意傳召,在那九人來之前,先讓顧清桓候在一旁,他繼續在各位參與殿試的進士中選吏,給他們指派官位。


  顧清桓默然立於一旁,聽著陳景行一個個宣告那些進士所獲的職位品級,感覺自己的太陽穴在突突地抽搐。


  參與殿試的進士由皇上親自選吏,但一般官位不會很高,隻是初涉仕途,以此為起點,沒有被皇上賜官以及那些沒有參與殿試的中榜者,將參加吏部的選試,競選空缺官位,大多數都是作為候補官員等待再有空缺才能正式任職。


  這是他第一次上殿,偷偷環顧這堂皇金殿,這裏有至高的權力,這裏榮譽相逐,同樣這裏也危險重重,一著不慎,性命不保,上一刻笑傲朝野,下一刻人頭落地,更是大有人在……


  這個地方,讓人向往,也讓人害怕……


  一如那至高無上的陳景行……


  進士們一個個謝恩,齊齊退去,這就要結束了,而他還沒有開始。


  陳景行的龍案上放著考生的行卷公卷,還有那另外挑出來的九套卷子,人犯尚沒傳到,他一邊拿起那些文章來隨意看著,一邊聽著吏部尚書的稟奏。


  寫滿錦繡文章的卷子遮住了他的正麵,讓他更加神秘莫測,聽到外麵通傳人犯已帶到,他稍稍側目,看了顧清桓一眼。


  顧清桓依舊立在那裏,安然不驚,在這長時間的等待中他的目光落在一處,就是龍案一角,那裏放著陳景行常用的一隻玉管毛筆,雖然隔著一段距離,依然可見那支毛峰之精致特別,筆杆是由整塊藍田白玉雕成,更為奇特的是玉杆是鏤空的,所以十分輕巧。


  這應該就是傳說中的晟天玉筆了,但凡是第一眼見它的人,都會忍不住滯目,隻是顧清桓尤為入迷些。


  顧清桓回過神來,看著那九人戴著鐐銬,被禦林軍押入金殿。


  這些貴公子,大多是與顧清桓認識的,之前他在街上擺攤時,那幾個仗勢欺人的也都在,而此時雙方的形勢卻完全不同了,一方淪為階下囚,一方成為天子的殿上臣。


  他們齊齊指認,是顧清桓驅使他們作弊,蠱惑他們欺瞞聖聽,盧遠承也是被他所迷惑才如此行事,罪責最大的就是他顧清桓。


  見他們如此一致如此肯定,顧清桓就明白了,他一直以為自己不出麵就能隱瞞自己在背後行事,但其實盧遠承早就將幕後的他透露給了這些公子哥。


  並早就打算,但若結果有失,就將全部罪責推到自己身上,把自己推出去頂罪……


  他的猜想證實了,也坦然了。


  再也沒有疑慮不忍了。


  麵對他們的指控,麵對勝券在握的盧元植,顧清桓冷笑了下,淡然地從懷中掏出一物,俯首上呈:“啟稟陛下,盧遠承為誘騙愚生代筆寫卷,曾立下巨額欠據,承諾幫他拉攏之人取得功名之後,便付我重金!欠據在此,可以為證!”


  他雙手高舉,將欠據奉上,司禮太監取了呈給皇上。


  盧元植麵色又是一變,這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這封欠據自然不是當初那簡潔的欠條,而是一份完整的文書,上麵分明寫著盧遠承支使顧清桓行事,並承諾在科考後付顧清桓巨額代筆費,與顧清桓所言一字不差。


  陳景行無言地看過一眼,漫不經心地對盧元植道:“相國,你不妨看看,辨認一下,這上麵的簽字是不是出自令郎之手?”


  公公又把欠據接過,送至盧元植麵前,他接過來看,臉色愈來愈不好,知道就算自己否認,皇上也會派人再去核實,一時窘迫,隻能道:“確是有幾分相像……”


  “幾分相像?”


  陳景行轉眼直視他,十二旒珠之後一雙墨瞳中忽現凜然寒芒,他麵色驟變,一下拍案起身,將手邊的折子扔到盧元植麵前:“這是你的寶貝公子在獄中親寫的陳情書!向朕訴冤!你且看看上麵的筆跡是不是與這欠據上的簽字同出一轍?”


  龍顏震怒,滿堂皆驚,所有人齊齊拜倒,隻有顧清桓慢了半拍:“臣有罪!陛下息怒!”


  顧清桓霎時間心底一沉,這才領略到皇威之盛,不由得有些戚戚。


  盧元植撲到最前邊,跪拜在地:“老臣教子無方,犯下大罪!陛下息怒!老臣甘承罪責!萬死不惜!”


  陳景行側轉了一麵,又平靜下來,不怒自威,垂眼,揚手指指旁邊的刑部官員,道:“刑部,給相國說說,科場舞弊,該當何罪?”


  刑部侍郎殷齊修上前,平聲回稟:“舞弊騙取功名者,斬,賄賂官員舞弊得功名者,盡誅三族,勾結黨朋上賄下欺者,盡誅九族。”


  陳景行睜開眼看著盧元植及那些涉案之人,站在高處,微微俯身,道:“聽到了嗎?聽清了嗎?不是朕要爾等死,是爾等自己找死!”


  顧清桓感覺自己的太陽穴又抽搐了幾下,竊竊抬眼瞄了一下陳景行的神色。


  盧元植猛咳了幾聲,幾乎發不出聲來,卻漸漸挺直了脊背,端正地行禮,叩首道:“陛下,案情查明,要定老臣之死罪,老臣死不足惜!但此兒雖不肖,卻已是老臣僅存於世的兒子!懇請陛下饒他死罪!老臣願一死以報陛下!”


  陳景行似有斟酌,背對群臣,不見他麵色。


  顧清桓知道,不會就這樣定了盧家的死罪的,不說還未定案,不知盧元植會再使什麽花樣,就單說盧家之權勢,後宮還有盧皇後在,真要動盧家還得再三掂量才是。


  自己不妨再推一把……


  顧清桓向前挪了一些,再叩首,行大禮,言辭懇懇,一臉真誠道:“陛下容稟,愚生低微,本不該多言,然已入金殿,就不能失責於陛下,隻能由衷諫言,以盡忠心。”


  “陛下,愚生鬥膽進諫,請陛下饒恕盧家!”


  所有人都看向他,他繼續無畏道:“陛下,愚生淺見,相國大人乃社稷重臣,盧家更是長安城內的第一名門,其功績其聲名,卓然空前,無人能及!相國大人身為一國之相何其勞苦功高?聲望廣攝朝野,百官仰其光,百姓慕其名,實乃大齊之棟梁,家國之強盾!怎能因其子之過,牽連相國?律法森嚴,而國為上,相國大人若被株連,定致朝野動蕩,於社稷江山有失!請陛下三思,恕盧家之罪!”


  聽著顧清桓的慷慨之詞,陳景行向下走的腳步一頓,眼中鋒芒更盛。


  他們都垂著頭,看不到陳景行的麵容,就不知他此刻笑了一下,轉眸依舊是威嚴冷峻,看了一下顧清桓,沉默一晌,隻問道:“眾卿的意思如何?”


  董燁宏隨即拜倒,附議:“回稟陛下,臣認為顧狀元所言,確合大局之慮,相國有失,恐社稷不穩,請陛下三思!”


  殷齊修等本來不是偏向盧家的官員都紛紛應聲為盧家求情,那些盧家黨朋大多以為這是朝堂大勢還有轉機,便更加賣力地求情,明堂之上,為盧家求情的呼聲一片。


  然而,盧元植的麵色卻愈加難看,他的目光向顧清桓拋去,如利刃一般,簡直想把他千刀萬剮。


  就像陳景行看他的目光一樣。


  不求情,還有生機,一求情,盧家必亡,隻是早晚而已。


  最後,陳景行饒了盧元植,免去此案的株連,讓三司審查盧遠承,一旦定案,盧遠承死罪難逃。


  盧元植再求已無益,知道自己是救不了盧遠承了,那他也不會放過顧清桓。


  他請求陳景行將顧清桓一並收監,治他協同盧遠承犯案之罪。


  而董燁宏上折澄清,道顧清桓非但無過,而且有功。


  因為就是他事先洞穿了盧遠承與那九人的陰謀,為保科考順利進行,就主動找上董燁宏,將內情相告,因而,他才能在被賣通的謄錄官換卷之後,截下偽卷,以保證科考結果不受影響,對外聲稱謄錄考卷被燒,其實是為了不打草驚蛇,取證揭發盧遠承等人的罪行。其實這次取仕並沒有破例,依舊是按製批閱的謄卷,結果完全公正,這恰是顧清桓的功勞。


  盧元植又落空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顧青玄之子——新狀元顧清桓被皇上讚為天縱之才,親自給他賜官封級。


  顧清桓當麵提議整頓科考弊病,上長文條陳建議各項整改事宜,再次顯露奇才。


  陳景行當即任命他為禮部郎中,官居正五品。


  還將那支晟天玉筆賜給了他。


  顧清桓行大禮,三拜叩首:“微臣顧清桓拜謝吾皇聖恩!效忠吾皇,天佑大齊”


  ……


  幾日後,大理寺定刑,科場舞弊案涉案考生盡皆判刑入獄,涉案官吏問斬,為那九人試前保舉的官紳盡被誅三族。


  盧遠承被判絞刑。


  但禦史台並沒有就這樣放過盧家,監察禦史們上書參大理寺判刑不公,其實就是在拐彎抱怨盧遠承被判的刑太輕了。朝上朝下輿論重重,指責盧家仗勢枉法,公然挑戰大齊律,輕視皇威。


  重重壓力之下,逼得盧元植既要再次麵臨喪子之痛,還得上書自貶,官降三級,為國輔,照行丞相之事。


  皇後盧遠曄為盧遠承求情,抱病在禦書房跪了一天一夜,仍被陳景行拒見,在禦書房側殿聽盡百官指責盧家之言,性烈如她撞柱為父親正名,當眾以死相挾,保住了命,卻被打入冷宮。


  ……


  十日午時,正式行刑,長安城西行刑台上,血流成河。


  盧元植沒有出現,因為他在來這裏的路上就已然昏死過去。


  三顧都到了。


  盧遠承被綁在刑架上,盧遠思及盧家長者在他麵前哭成一片,他們尚未解下為盧遠澤戴上的白紗,就要這樣送走盧遠承了。


  盧遠思撲上去抱著盧遠承發瘋地阻止行刑者靠近他,他將下巴抵在妹妹額上,眼中無淚,心中已灰:“遠思對不起,哥沒法送你出嫁了,你以後一定要嫁個好男兒,照顧好自己,好好孝順父親……哥去後,就不要在家停靈一個月了,跟大哥一起出殯就行……幫我向父親道歉,我終是辜負了他最後的期望……”


  “二哥!我不要……”她幾乎哭到昏厥。


  他想拍拍她的背安慰安慰她,卻發現自己的手被綁著,根本做不到了,“乖,遠思,不要哭了,幫哥把酒拿來,讓哥走得舒坦些。”


  盧遠思慟哭著,用顫抖的雙手將倒好的一樽酒端過來:“二哥,喝了,你就不會痛了……”


  他轉頭,在台下的人群中搜尋著,目光停駐在顧清桓身上,與之對視。


  片刻後,顧清桓上了刑台,監刑官認識他故而沒讓人阻止。


  顧清桓向盧遠承走來,站在他麵前默然不語。


  盧遠承嘴角勾起笑意,一如往日,道:“清桓,最後再陪我喝一次酒如何?你我共飲此樽。”


  顧清桓拿起那一樽酒爵,先給他飲用。他豪氣地咽下一大口,給顧清桓剩了一些,然後爽朗地笑著凝視著顧清桓。


  顧清桓持樽敬了他一禮,“走好。”


  然後將爵中殘酒一飲而盡,笑著與他對視。


  行刑時辰已到,他看著刑官給盧遠承套上絞索,聽到盧遠承嘶啞的聲音說著:“不要看。”


  顧清桓便轉過了頭,慢慢往台下走,成全他最後的驕傲。


  在絞索拉緊之前,他口吐黑血,安然死去,沒有受絞脖之苦。


  顧清桓聽著後麵盧家人震天的哭喊聲,眼簾一垂,掉下一滴淚。


  他走到緊張的顧清寧和顧青玄麵前,筆直的身體突然失力向前一傾,被父姊扶住,吐出了口中的酒,嘴角流出殷紅中帶黑的鮮血。


  “清桓!”


  他知道那酒有毒,依然要他喝了。


  他也知道那酒有毒,也還是飲了。


  畢竟他能做的隻有這麽多,隻能最後再送他一程。


  曾幾何時,九方街上,同作少年遊……


  “……花開未老人年少。車馬九門來擾擾。行人莫羨長安道……丹禁漏聲衢鼓報。催昏曉……長安城裏人先老……”


  ……


  盧家又折去一大批黨羽,此事牽連甚廣,那些之前受盧遠承籠絡的官員都被治罪,像王碩等人皆被撤被貶,僥幸保住了命。


  轉眼間,許多富貴繁華成煙雲。


  而有人幸免於難,卻也整日心有戚戚。


  例如梁正卿。


  事完之後,顧清寧就去提醒了一下他,告訴他,他的兒子梁彥之沒有出現在春闈考場上是多麽幸運。


  他這才明白其中之詭端,不敢再與顧清寧相較。


  他也知道顧清寧想要什麽,為保萬全,他主動向顧清寧提起,他將辭去官職,並力薦顧清寧繼任工部郎中。


  然而顧清寧沒有他想象中的這麽貪心,她隻要他在祭天大典當日告假,讓她代為出麵向皇上及外賓百官介紹天一神壇宣揚神祗就行,梁正卿答應了。


  ……


  禦書房內,陳景行的龍案上放了三本奏折,分別來自,禦史台,禮部和工部。


  喬懷安覲見,見他正看著麵前的奏折,凝神不語。


  良久之後,他才抬頭,微微一笑,出聲道:“他們來了。”


  兩人對視,喬懷安點頭:“是,他們早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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