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二章

  蘇清寧被他這莫名其妙又理所當然的態度逗笑,“反正是你活該……”


  鍾離用扇子敲了一下她的額頭,佯嗔道:“反正我是看出來了,你們家啊,就盡是狠角色,一個比一個狠……哦,不,小清風還是有很有趣的……”


  他自蘇自說著,一轉眸,卻見蘇清寧麵上有淚光忽現,一時失措:“怎麽了?不就是敲了你一下嗎?就哭啦?蘇郎中大人什麽時候這麽脆弱了?好啦,我敲自個一下,給你賠罪行不行?”


  蘇清寧一側身,投進他的懷中,雙臂擁抱住他:“子楚,一切都毀了……”


  “你能超度亡靈,卻不能驅逐人的心魔,但生而為人,平生所懼或許根本不是鬼怪妖魔魑魅魍魎,而是自己心裏的魔障……”


  “或許,我隻能這樣,走得越來越遠,終有一天不會再做自己殺人的噩夢,卻已親眼目睹每一場感情的破碎,我在意的,我愛的,終會盡皆離我而去。”


  “我不會。”


  “可是對不起,我沒有愛上你。”


  ……


  在芝景庭留宿一晚,次日一早,她沒有歸家,而是直接去上朝。


  蘇清桓也是獨自乘朝廷下配的官車去趕朝,沒有與蘇青玄同行。


  這一日,三蘇在朝上見了麵都沒有交集,蘇青玄也沒有蘇得上安撫他們情緒什麽的,早朝上,他忙著在與殷濟恒一唱一和,向皇上表述“報效令”的收效之卓著,稱揚禦史台至今為“報效令”所立功勞……


  之後說著說著,自然要與百官一起稱讚殷濟恒的種種大功,眼神交匯,一個個預演好的同黨開始上前上書向皇上建議正式確立殷濟恒為新任丞相。


  皇上情緒莫測,隻說容後再議。


  散朝後,他又讓殷濟恒到禦書房見駕。


  自前任一國之相死後,國事皆由皇上親自定奪,百官的奏折送進了禦書房,堆積在龍案上。


  皇上看看案上的奏章,對殷濟恒道:“一國之治隻靠一人是不行的,朕也覺得應該早日立相,隻是前有盧元植那般狼子野心的權臣,朕實在難以釋懷,故而久久做不了這個決定……如今百官盡推舉殷卿你升任丞相一職,殷卿你功勳卓著,眾望所歸,的確是新任國相的不二人選,可是朕還是有點擔心呐……”


  殷濟恒連忙拜倒,懇懇竊竊,虔誠叩拜道:“老臣對陛下的忠心可昭日月!就算不為相,老臣也會為陛下效忠此生,終生以陛下為先,永無異心!還望陛下明鑒!老臣願為大齊誓死效忠!”


  皇上麵露微笑,道:“殷大夫平身吧,放心,朕信你。”


  他再次三叩,又行一遍大禮,方從地上站起來。


  皇上的手溜過那些已經批複好的奏章邊緣,道:“政事堂確實不宜再空下去了,讓殷卿你入主政事堂,為朕協理國事也未為不可……”


  他心頭大喜,正欲謝恩,不曾想皇上還有後話,他突而轉向殷濟恒問道:“殷卿,你認為‘報效令’如何?”


  殷濟恒摸不著頭腦,隻好道:“回稟陛下,‘報效令’為朝廷招回許多可用人才,也充實了國庫,解決了國庫窘境之困,實是一項奇舉,到目前為止皆是利處。但恕臣直言,用‘報效令’解一時之困尚可,卻不宜長期實施行,不然必出亂子,於選仕不利,依臣所見,朝廷取仕還是當以科舉為重,要振興經濟還需另圖更穩妥之國策,如‘報效令’這般,隻能算是一場生意,權錢交易不能長久……”


  他是由衷從理而言,然而皇上別有意味,打斷他道:“殷卿你說得極對,這就是一場權錢交易,這項朝廷開的買賣的確不會長久,但此時還沒到結束的時候,這裏照樣有利益往來,及時做生意,就講究做生意的公平性。當下朝上那麽多官員,皆忍痛掏腰包,不惜傾盡身家來換晉升之機,而殷卿你卻想這樣直接當上國相,得到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是不是有些不公平?殷卿你總得付出點什麽吧?”


  殷濟恒心中被敲擊一下,他好像是明白了什麽,又像是在為什麽感到悲哀,沉默片刻,還是跪下行禮叩首,道出本心意願。


  殷濟恒於次日上折,主動將殷家幾世經營的生意全部交給戶部經管,自此之後,殷家再不經商,除做官所得外,絕不讓他自己及家人又一分一毫的外來之財。


  皇上沒有要他全部的身家,隻是小奪一半,並讓殷家的生意盡歸國有。


  這個代價實在太大了。


  當然,他也得償所願了。在他清理全部生意,上奏交接完之後,皇上立即下了聖旨,冊封他為大齊新任丞相。


  殷濟恒正式入駐政事堂,從殷大夫變成了殷丞相。


  正如之前蘇青玄所言,禦史大夫之位,與丞相之位隻有一步之遙,他完全可以跨出這一步,結果他也是真的跨出了這一步。


  殷家四世三公,三任禦史大夫,到了他這一輩,終於更進一步,完成了幾輩人都沒完成的事。


  所以,其實,丞相之位對於殷濟恒而言,從來都不隻是個人權欲的追逐,而是他殷家祖祖輩輩的最大宏願,他擁有的也不隻是一個相位,而是專屬他殷家的絕世榮耀。


  ……


  蘇清寧沒有妥協。


  她所堅持的,就絕不會放棄。


  回到工部,殷韶初來找她,與她商議條陳的事,以為她會就此作罷,她也的確說這事得先放一放,不能操之過急。


  沒想到其實她根本沒有放棄的意思,反而決心更堅定,絲毫不肯動搖。


  蘇清寧不會問他,是否在一開始就知道有關參事進署的那些利益關係,也不會問他是不是也認為她的做法並不可取。


  殷韶初是支持她的,這一點她願意相信。


  她說她會另尋他法,先平息下來,不作強求。


  晚間歸家,聽殷濟恒說了禦書房之事,殷韶初有些訝然父親也要花銀子“買”官,怎樣都有些不適應,也勸告殷濟恒此舉恐怕會傷殷家人的氣節。


  可殷濟恒主意已定,這相位他非要不可。


  什麽貴族之風,什麽名門的操守,殷濟恒好似都不要了。


  這讓殷韶初十分介懷,當然他此時並不知殷濟恒實則是另有打算,才作此舉。


  準確來說,是蘇青玄另有圖謀。


  長安城內,權財具備,勢力頗深的殷家,將為大齊官場的換血革新打開局麵。


  ……


  每個通過“報效令”得官位或得以晉升的官員,在就職一個月後都將經禦史台專查司再次審查考核,通過這次考核才能真正確定去留。


  而沈方奕就是因為這一次審查,再次丟了官位,且被治以“欺瞞聖聽,謊報實情”的大罪,被徹底革職,打入大牢。


  這次負責考核沈方奕的依然是蘇青玄。


  所以,交上審核秉呈的也是他。


  蘇青玄交上去的秉呈上指出了沈方奕在首次接受專查司審核時所隱瞞的劣跡——在他之前被撤職期間,他兒子沈修霖打死了過人。


  這事情的主要罪責其實並不在於沈修霖,他隻是為了自衛而誤殺了惡徒。但沈方奕擔心這會影響到沈修霖的前程,所以他四處打通門路,將此事壓了下去,讓官府勿在案情中提到沈修霖的名字。


  這一隱秘他當然連蘇青玄都不能告訴,卻不知蘇青玄怎麽查出來的,更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揭穿此事?


  這於蘇青玄並無利處,反而有麻煩。


  幸好皇上沒有追究蘇青玄首次審核時未察明的過錯,讓他繼續跟進“報效令”的事宜。


  可是,獄中的沈方奕不會想到,其實蘇青玄在得知他被檢舉的事後,比他還要訝異。


  自己親手擬的秉呈,自己親手蓋的印,自己親自呈交上去,為何再次下發到自己手中的時候,一打開,除了筆跡與印章仍舊眼熟外,內容卻麵目全非了?


  當晚,蘇青玄將這份折子扔到蘇清寧麵前,怒斥:“愚蠢!”


  這還是他第一次對女兒發這麽大的脾氣。


  厚麵封皮的秉呈砸到書案上,“啪”一聲重響,清脆而驚人,落下時劃出一道冷厲的風,揚在她麵上,在這炎熱的三伏天中不失為一陣清涼。


  這次換他站著,她坐著。


  “父親不是說我思慮淺薄不會先了解對手嗎?現在我學會去了解了,去調查了,結果查出什麽?我的好舅父,背靠父親你的工部尚書大人不照樣有把柄可抓?不照樣是漏洞百出?”她冷靜地說著,甚至有些故意在父親麵前炫耀自己有所長益,潛意識裏還是希望他認可自己。


  蘇青玄坐下來,敲了下桌案,直視她,目光中含帶少有的無奈:“清寧,你可知你在做什麽?你是在跟父親作對,你是在算計父親!”


  蘇清寧微鄂,她是真沒意識到蘇青玄會看得這麽嚴重,她會去查沈方奕,是純粹地想對付他,去掉這個障礙,得知真相後,她偷進書房模仿蘇青玄的筆跡改了他的秉呈,不過是一種較為幼稚的炫耀,想向蘇青玄證明自己有“下棋”的能力……


  這下才有所察覺,這後果或許會變得很不好。


  但心中怒氣未消,她還是要嘴硬:“我知道,不就跟父親對待我們一樣嗎?為了自己的目的,就是算計了,就是用了陰謀詭計!”


  蘇青玄情緒有些失控,被她氣得發抖。


  若此事是別人做的,哪怕對方的目的是將他推入死境,他也不會如此生氣。


  可這是清寧啊。


  她所謂的“回擊”,足以給他造成很大的傷害。


  “清寧!你好生糊塗!你跟為父賭氣,何至於做這種事?你知不知道我之前把沈方奕弄回工部,就是想掌控他,想掌控工部!而你卻將他弄走了!”


  “可是我也在工部啊!父親你忘了嗎?我費盡心力當上郎中,以後還會成為侍郎!尚書!我也會成為工部尚書的!我也能掌控工部!”


  “還是父親你根本不相信我能做到?”


  仿佛是信仰的破碎,她將自己不能承受的事撕扯開來,逼自己接受。


  “不!”他道,搖頭,失笑:“若我不信,就不會讓你進工部,如此艱難地折騰一遭……”


  她不肯信,也不認可他的話。


  蘇清寧含淚走了,隻留蘇青玄在這間她幼時設計的書房裏數了一夜的棋子。


  ……


  蘇家變了。


  蘇清風初入仕途,三蘇早早就在暗中為他打點了禦林軍中的各層關係,晉王對他也尤為照顧。


  他更虛心謹慎,兢兢業業地做著這個新任副督,在公事上一點也不馬虎。加上身手極佳,性格逗趣,剛入禦林軍幾日,便與營中上上下下打成一片。


  每日散職後,他不是與同僚去喝酒玩樂,就是去王府陪王爺練武談天陪郡主嬉鬧遊玩,正是處處遂心,好不得意。


  然而,家裏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變化,不複往日和睦。


  他不在時,府中氣氛嚴肅冷清,那三人已經多日未曾碰麵聚首,連一頓飯都沒有好好坐下來吃過,各自忙著各自的事。


  蘇清桓總是深夜醉酒而歸,蘇清寧就算回到府中也不是待在房內就是埋頭在工房做事,蘇青玄更為忙碌,很少露麵,下人們將三蘇的情況暗自觀察在心,已知情況不對,隻有清風未覺。


  後來他發現了家人情緒異常,便想探出究竟,日日準時歸家,找他們談心說話,而他們在他麵前總表現地一切如常,隻關切他的情況而不談自己,也不一起共用晚餐,總是忙忙碌碌,來去匆匆。


  六月末的一日,他們卻不約而同提早回家,齊整地聚到了正堂。


  因為今日是蘇清風的生辰。


  蘇清風最先到,今日他特意推掉了禦林軍同僚的宴請,回來跟家人同過他的第十九個生辰。


  去年因為自身在外,沒能過成,他的父親兄姊在很久之前便答應他,今年會給他補上壽禮,所以他滿懷期待,第一個竄回家,候在堂上,等著三蘇回來給他驚喜。


  左等右等,等到太陽下山,那三人還沒影。


  一般官署散職都是在太陽尚高懸於空的時候,但他的父親兄姊都是大忙人,他能怎麽辦呢?


  後來蘇清桓先回了,他的郎中院主簿與他同行,是來取他今日遺落在家的文書,今晚得讓主簿擬定,所以順路來拿走。


  唐伯見蘇清桓回來了,知道能讓蘇清風不那麽心急了,就趕忙去正門,隨口迎道:“大公子回來了,二公子已經在等……”


  誰想旁邊的主簿插了一句:“好沒規矩的下人,還公子公子呢,你家大公子都當官了,該改口稱大人了。”


  唐伯麵上的笑容立時僵住,年過半百的人被一生人訓得不知所措。


  他是看著蘇家姐弟長大的,為人忠厚,盡心盡力,多年如一,隻是從來沒有意識苛遵這些細枝末節的禮數,被主簿這樣一戳,一時慌神,想到蘇清桓這些日子的情緒,他連忙應和道:“是是,是老奴失禮了,是該稱大人……”


  蘇清桓幾乎是想脫口道:“父親在上,豈敢自居大人?”


  然而他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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