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四章
蘇清寧終是把沈方奕弄出了工部。
蘇青玄終是沒有救他,而是遂了蘇清寧的願,把他的罪名落實,並將沈修霖的案子翻出來。經刑部追查過後,沈修霖還是被判了罪,他們父子皆入獄服刑。
沈方奕所受刑罰其實並不多重,蘇青玄還是手下留情的。
不過沈修霖的刑罰卻重多了,被處以流刑遠放至邊疆,終身不得返回長安,不得考取功名,對於這樣一個年輕人來說的確太殘忍。
蘇青玄是另有目的。
沈方奕也沒有輕易妥協,他以為從一開始就是蘇青玄在害他,便怎樣都不肯認罪,在獄中不斷上書,要求朝廷徹查蘇青玄,為他兒子伸冤,指責蘇青玄構陷無辜。
在沈修霖被押解流放的前一晚,蘇青玄去刑部大牢見沈方奕,讓他簽了認罪書,並上書撤回對蘇青玄的指控。
沈方奕承認了自己欺瞞朝廷藏私買官的大罪,刑部改判他為監禁二十年。
沈家財產全部比被抄沒,充入國庫。
刑部減輕了沈修霖的殺人大罪,改判他為獄中服刑兩年,之後恢複自由,於前途無大害。
洛陽沈家富可敵國,在長安城內的沈氏親族自然富裕非常,沈方奕的家私遠在同等官員之上,之前買官,加上抄沒,沈家的全部財產盡歸國有。
又是一大筆財富入了國庫。
這就是皇上對沈方奕指控蘇青玄之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原因,朝廷上下莫不如是。
君子無罪,懷璧其罪。
於本身條件過人的一類人而言,他們的小過錯就是滔天大罪,一個小破綻,就有可能成為滿盤傾沒的起點,潰敗得比一般人快得多。
沈方奕在獄中,指著蘇青玄的麵罵他為了給朝廷弄銀子無所不用其極。
但他不知這本不在蘇青玄振興國力的籌劃之中,不過是偶然因為蘇清寧牽扯入內,他順勢而為罷了。
蘇青玄真正的籌謀,可比這狠得多。
……
沈方奕也好,蘇青玄也罷,皆非大齊朝廷關注的重點,如今朝廷內外矚目的是——新任丞相的封任儀式。
殷濟恒如願以償,在百官之前,從陳景行手裏接過相印,宣布入主政事堂,即日開堂輔助君王總理國事。
這是皇上繼位後的第二次封相大典,第一次,在金殿前跪接相印的是盧元植。
尤記得首任國相器宇軒昂威風凜凜的模樣,在那次封相大典上,新皇陳景行都給盧元植當了配角,那隆重的氣勢,讓人分明看到一朝梁柱的崛起,看到一個千世富貴名門的誕生,可至今也不過兩年,賜相印的仍是陳景行,而接相印的卻已換作他人。
禮樂聲中,百官肅立,他們滿懷敬意跪拜山呼萬歲,叩首恭賀新相,殷濟恒奉相印,俯倒行三拜大禮謝主隆恩,謙恭至極,起身後麵向百官,慨言宣誓,言辭懇切,憂國憂民。
這就是大齊第二位一國之相了。
而龍座上的皇上,居高臨下,目光掠過殷濟恒的肩膀投向下麵烏泱泱的文武百官,不著痕跡地掠過他們每個人模糊的麵容。
在這種時刻,於他們而言,矚目的不是殷濟恒,也不是皇上,而是帝相交接的那塊相印,他們隻有刻意掩飾,才能藏起對它的渴望,掩蓋之下的一道道真實的目光是如刀如火,充滿殺戮的戾氣,飛蛾撲火般的絕厲。
在場的滿朝官員無不在幻想輪到他們接相印問鼎權力巔峰的這一天。
而至高處,那人在想——下一個,是誰?
他的目光停在了階下離他最近的地方,禦史一眾與其他官員一樣更加在意殷濟恒手中難得一見的相印,隻有一人看的是拿相印的殷濟恒。
進入政事堂之後,殷濟恒首要一事便是挑選能臣作為國輔,及組建新的參政閣。國輔可以有兩位,相當於丞相的副手,正二品,在政事堂內地位僅次於丞相,在百官中,地位略次於左右司丞,高於六部尚書,最關鍵的是,若人選尤為優異,在丞相位缺之時,皇帝都會首先在國輔中考慮繼任人選再者才考慮禦史大夫和左右司丞,所以這一位置備受矚目。
殷濟恒最先考慮的就是蘇青玄,他太了解蘇青玄的本事了,認為他入政事堂在前期定能給自己很大的好處。
他向蘇青玄提起,一是真有提拔他的意思,二是想試探蘇青玄的野心。
而蘇青玄直接謝拒了,表明他並無入政事堂之心。
他向殷濟恒推薦了兩人,一個是禦史中丞秦詠年。
蘇青玄考慮的是,秦詠年雖年邁無大才,但他在殷濟恒手下為官這麽多年,殷濟恒對他了如指掌易於掌控,而且他資曆老,朝中由他保薦的官員眾多,很得人心,若殷濟恒主動提他為國輔,他必懷感激,對殷濟恒最為忠心。
還有一人,喬懷安。
這一段日子的共事,讓蘇青玄看得很明白,他是真正的輔國之才。
蘇青玄的這一推薦讓殷濟恒有些意外,他對喬懷安實在不了解,想了一會兒才想起這麽個人,他思慮道:“他這個人太過低調,在朝內不結黨朋,恐無人支持信服於他吧?貿然提為國輔……有點……”
蘇青玄差點失笑出聲,“嗬,殷丞相,那你知道他為什麽不結黨朋嗎?”
殷濟恒無所對。
他接著道:“他不結黨朋,是因為他的同黨隻有一個,且有一個便足夠了!”
殷濟恒更為疑惑:“誰?”
“陛下。”
殷濟恒一時失語,恍然若有所悟。
蘇青玄道:“所以,如果殷丞相也想成為皇上一黨的話,就必須用他。”
……
殷濟恒上書,提拔秦詠年與喬懷安為政事堂國輔大臣。朝上議論多時,終於確認,兩人一齊從禦史台行列中出班,領了蓋上國璽的任命書,入駐政事堂。
喬懷安的升任,讓朝中大部分人都感到意外,包括他自己。
然而這事是附和陳景皇上期望的,他欣然允準,百官不好多言,暗自揣測。
喬懷安終是被推到了人前,頂著不小的壓力和輿論到政事堂議政去了,殷濟恒刻意拉攏他,對他甚是殷切,不斷給他出頭的機會,有意讓他在朝上嶄露頭角。
卻沒想到這會引起秦詠年的不滿。喬懷安本來隻是一個新任的四品監察禦史,在他手下做事,自己從未注意過他,誰想一轉眼,他卻與自己平起平坐了,這個他等了大半輩子的機會,那個人卻輕而易舉地得到了,這讓秦詠年怎能服氣?雖然麵上如常,心裏已怨恨殷濟恒甚篤。
兩位國輔確定的當日,散朝後,三蘇同行一路,蘇清寧和蘇清桓有些喪氣,他們是覺得父親不任國輔實在可惜。
蘇青玄不以為然,看看他們倆,道:“不可惜,是可喜。要知道,有的時候一個位置的高低並不代表權力的大小,隻有能夠掌控坐在那位置上的人,才能成為真正的贏家。政事堂處的是國事,禦史台處的是人事,而處國事的都是人,你們說哪個對我們最有利?殷濟恒一撤,秦詠年一撤,這禦史台盡在為父的掌控之下了,這是大好事,你們歎什麽氣?”
蘇清寧明白了,問:“父親是想……不入政事堂,而掌控政事堂?殷丞相現在還在指望父親,秦詠年易於挑撥牽製,至於喬懷安……”
蘇青玄看向前方賀喜的人群,有兩批,一批是給秦詠年道賀,人頭攢動熱鬧非凡,一批是給喬懷安道賀,隻有寥寥數人冷冷清清,他道:“至於他,他不會為我掌控,也不會為殷濟恒所用,而且……他在政事堂,才能讓陛下放心。”
……
“當年先皇與皇叔微服巡視江南,與先生相識,當時先生還不到二十歲,先皇甚是賞識先生的才華品性,與先生不論身份作忘年之交,以兄弟相稱,及至先皇亮明身份,邀先生入朝為官,先生卻逃了,皇叔將先生找回,先生又連逃了兩次……”
“那是因為,臣父輩是先朝叛臣,犯下滿門抄斬之罪,臣幼年時僥幸逃生但終是罪人,知道先皇身份之後,怎能不怕?又豈敢入仕途?卻沒想到,晉王爺會拿出丹書鐵劵為臣脫去誅連之罪保臣入仕為官……”
“當年父皇也同朕今日一般,在這禦書房內,任先生自挑官職,而先生隻受了一個六品官銜,進淩煙閣作輔學文士,且選擇做朕的輔學先生,當年朕不過十歲,最不受先皇看好。自那時起,朕一直視先生為師。朕十七歲那年,向先生坦明自己要角逐儲位,先生卻不肯相助,而是請旨作巡察禦使常年任職在外……”
“陛下怪臣嗎?”
“不,朕不怪先生,朕敬先生。”他道:“先皇也是。先生知道嗎?其實先皇對於奪嫡之爭一直是心知肚明,因為他也是那樣過來的,在先皇駕崩之前,他跟朕說,先生在奪嫡中無功便是大功,先生之才不是用以陰謀奪位,而是能夠忠心保國。”
“所以,先生,皇位朕已得,往後,就是要先生幫朕守住這皇位這天下了。”
那一日,禦書房內,剛回長安不久的喬懷安在這位大齊新皇麵前莊重跪下,伏地拜首:“臣遵聖意!效忠吾皇,天佑大齊!”
陳景行知道,或有成千上萬的臣子在他麵前無比虔誠地山呼這八個字,而真心信仰這句話的,恐怕僅有喬懷安一人。
……
新皇登基的第二年,他從默默無聞的六品官,搖身一變,成為大齊國輔大臣。
殷濟恒推舉他之後,正式任命之前,他曾到禦書房向陳景行推辭任此職,但陳景行沒有依他,反而說:“無論他們是什麽用心,倒是剛好做了朕想做的事,反正先生你這國輔大臣是當定了。”
“先生屈身守分,蟄伏十數年,是時候出來大展宏圖了。”
“不,時候未到,他們是在試探……究竟是誰?”
……
他思緒紛雜,略有不安地揣測著,走在散朝的宮道上,有人來向他賀喜,他也無心應對,自蘇出神。
這種情況發生在喬懷安身上,是十分少見的,因為他總是隻作一個旁觀者,最為清醒,最為隱秘。
他旁觀朝堂上的一出出好戲,深諳局勢變化,靜待時機,他一直做得很好,將這個局外人的角色扮演得惟妙惟肖。
但是如今為什麽會這樣?自己還是被牽扯進來了。
好似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推了他一把,硬是把他推入局中,變成局內人。
是誰?
“喬國輔。”
一隻手從後麵伸過來,靠近他,一用力,拍了下他的肩頭。
正在出神思考的喬懷安不由得一驚,回頭,看見蘇青玄謙謙帶笑的麵容。
他向他拘禮,朗朗道:“下官恭喜喬大人榮登國輔高位。”
還沒來得及換上新的官服,所以他們倆還是穿著一樣的監察禦史官服,相對而立,他望著蘇青玄,想從他平靜的麵色中找到一絲破綻。
遂直言道:“恐怕在下敝人還得感謝蘇大人你吧?”
蘇青玄麵上神色轉換自然,天衣無縫,“喬大人何意?”
他越是自然,喬懷安的直覺就越為確切,恬然笑道:“殷丞相對我並不了解,卻突然舉薦我為國輔,這應該是蘇大人你給他的建議吧?真是沒想到我之前稍稍提醒蘇大人一回,蘇大人便給我這麽高的官位,敝人真是無以為報啊。”
蘇青玄思索一下,也不裝了,直笑道:“喬大人言重了。蘇某隻是非常欽慕喬大人,才會諫言推舉大人,並無他意。既得高位,喬大人應當高興才是,為何有不喜之意?”
喬懷安道:“蘇大人一定不會相信這長安城內有不慕名利之輩吧?”
蘇青玄微笑,與他對視,道:“蘇某相信啊,且相信喬大人你就是其中一位。然而,可能有人不求功名利益,卻無人無所負,有的人負擔的隻是權欲虛榮,有的人擔負的卻是家國天下,無論是哪一種,都得為這負擔去爭取去搶奪,慕名利又怎樣,不慕名利又怎樣?終歸走的是同一條路,誰也沒辦法置身事外。”
“喬大人你所負擔的或許不是權欲,但你注定是要入這權局的,所以……”
他麵向喬懷安,向後倒著走,背後是巍巍宮門,雙臂一攤,笑道:“歡迎你,喬國輔。”
誰也沒辦法藏著躲著,冷眼旁觀……
那是多麽敏銳的一雙眼睛啊?
他能看穿世人,洞察一切名利糾葛,世人卻讀不懂他心中所想所欲。
蘇青玄啊蘇青玄……
……
半月後後,陳景行擢升蘇青玄為禦史台禦史中丞,在禦史大夫未定之前,由他總領禦史台公務,主導“報效令”的推行。
新官上任三把火,更何況是一國之相?
那動靜自然是非比尋常。
在升任丞相不到半月之時,殷濟恒便正式稟奏皇上——為興國力,需大刀闊斧地革新,首要一條,抑商興農。
他的稟呈中明確指出,經這一月多的“報效令”的實行,能夠明顯看出朝廷官員私產之富,而如今卻是國窮官富,這與官員在外經商狂攬暴利緊密相關。
畢竟,若說這世上誰人做生意最為得意,當屬手握重權的朝廷官員,他們的權力可以給他們帶來最為通達的經商門路與利潤。
這樣的買賣從來不是對等的生意,其中涉及了太多權錢交易,甚至不少官員濫用權力,攪亂市場,被利欲腐化,不但有失官員操行,於民間經商者更是大害。
權與利,對於朝廷官員來說,應當隻能存一樣。
所以,他建議朝廷定下官製——官員及其三族以內血親皆不得經商,商人直係後輩不可入仕。
目前所有在任官員,都要將家族經營生意向戶部報備,並全部移交給戶部專門設立的“振業司”,可以保留已得私產,不會被朝廷沒收一文一兩,隻是將他們的生意全部變為國營。
兼蘇官員利益,朝廷應上調官員俸祿,整體翻倍,福銀福利可以重新實施,並加為一年兩次,福銀數額提為原先的五倍。
……
他的這一稟呈,在朝上掀起軒然大波,不少官員憤慨難當,堅決反對,朝上朝下亂成一團。
然有殷濟恒主動上交自家生意為先,他們想說不服都難以成話,又都忌憚新任丞相的高威,一時膠著,就等著皇上做決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