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七章

  兩姐妹相扶相持從地上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再次對立,而蘇清寧就立在她們中間的方位,癡傻地看著她們繼續那被她打斷的動作。


  沒有再哭,沒有再猶豫,因為她們害怕,她們本就別無選擇。


  蘇清寧當不了她們的保護神。


  蘇清寧大概明白了,自己被放棄了。


  她們互相去衣解帶,腰間絲帶一鬆,衣衫盡落,滿目春光,一覽無餘。


  那一刻,蘇清寧閉上了眼睛,繞開了她們,直直走出門去。


  身後楊隆興放肆的笑聲洪亮震耳,完全不是因為他多麽欣賞眼前的美景,而是陶醉於自己的威懾力中,他看著蘇清寧的背影,以勝利者的姿態笑得合不攏嘴。


  這是一次怎樣的挫敗啊?


  這是她第一次覺得自己真的慘敗了,心裏低落到極致,甚至也開始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


  遊走在晚間無人的街道上,她不乘車,也不與人同行,隻這樣一步步走著,連自己要去哪裏都沒想過。心中隻有滿心的壓抑,最可怕的是——認輸。


  她此時就感覺自己是一片隨風飄擺的蕉葉,原以為自己還能給別人帶去一片陰涼,誰想那人還是選擇委身蹲在陰溝中,她隻能這樣飄著飄著,無處著落……


  走了大半個時辰,其實也沒走出多遠的路,聽到身後空寂的道路上傳來馬蹄馬鈴聲,一輛掛著花燈的馬車在長安街上行駛著,路過她身旁的時候停了下來。


  蘇清寧稍微一瞥,便認出這是羅紅閣送坐局姑娘的馬車,離得老遠就能嗅到車上的一股香粉味。


  果不其然,馬車車簾挑起,月色下出現一張嬌媚的麵容,是方才陪楊隆興的秦紅墨,此刻酒局應是結束了,她,還有她弟弟一齊乘車回羅紅閣。


  “蘇大人……”秦紅墨對她一笑,輕盈地躍下馬車,立到她麵前,微揚水袖攔住她的去路。


  蘇清寧對她不屑一蘇:“姑娘是想幹什麽?我可做不成你的恩客。”


  秦紅墨搖著團扇,道:“蘇大人多想了,小女子隻是想看看蘇大人此時有多傷心罷了。”


  她嘴硬:“哪有什麽傷心?我不要太好啊?”


  秦紅墨哼哼一聲,道:“沒做成救世聖母,就算不傷心也會有些失落吧?”


  “世人盲目,自甘墮落,我如何搭救?還能做什麽聖母?我才不要管閑事了。”


  秦紅墨看著她,苦笑著搖頭:“不是別人自甘墮落不讓你救,而是你沒資格救別人!要知道請人救命還得掂量掂量來救自己的人夠不夠格呢?”


  蘇清寧被她戳中,又躥起怒火,“放肆!”


  秦紅墨臉色一變,靠近她,陰沉著臉道:“我的意思就是,你放聰明點,不要有了點特權就沾沾自喜妄自尊大!這些破事你以為你自己處理得很好?其實都是在鬧笑話而已!你想保住你的自尊,那就請你先丟掉自己的自尊!從剛開始就耀武揚威的,隻蘇著生這些閑氣!我才不信你能有什麽大作為!”


  蘇清寧以為秦紅墨是楊隆興故意派過去刺激她的,氣得不行,直接回道:“再沒什麽作為也比你一青樓女子好得多!”


  “不!你還不如我們青樓女子!”她斬釘截鐵,神色凜然道。


  蘇清寧憤恨地回身,瞪她,正準備與她大吵一架,卻聽她道:“你一點都不聰明!隻會自作聰明!蘇大人!承認吧,你隻是比一般女子幸運而已。你什麽都不懂還自以為很懂,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可笑?我們青樓女子好歹不會自視甚高自欺欺人,我們懂得忍耐,我們懂得退避,我們會耍手段促成事情,而你遇到事就隻會強出頭,為了自己尊嚴,急著要什麽公平,但你又要得起嗎?”


  蘇清寧沉默了,因為她覺得秦紅墨罵得,真對。


  自己的確是迷失了,太自視甚高了,隻會玩小聰明,真正把控全局的權力和能力皆沒有,或許不是沒有,她目前隻是太心躁了,不會忍,放任自己誌得意滿沾沾自喜……


  秦紅墨一派激昂地訓斥過她之後,見她不回嘴,就也平靜了一些,繼續道:“我知道你是想做那個最特別的女子,你也的確做到了。但是你也要明白,這遠遠不夠……”


  “我看多了官場中人,我深知這是個怎樣的圈子,你今日所見的不過是冰山一角而已,官場上地位決定了一切,你的地位不夠高,就算想保護誰,也做不到,即使你勇往直前,被你搭救的人沒準還會因為畏懼而撤退。你懂嗎?地位!在變得跟他地位一樣高之前,什麽不能忍?什麽不能舍?”


  “自尊又如何?善良又怎樣?等你權位最高的時候,你丟失的一切都會自己找回來。”


  蘇清寧從來沒想過,她在官場摸爬滾打之初,印象最深刻的一堂課,是一個青樓妓女教給她的。


  蘇清寧望著這個非常陌生又好似相熟的女子,心裏豁朗,有些期待,道:“那你覺得我應該怎麽做?”


  秦紅墨雖然看得很透徹,但她終究不是完全了解蘇清寧的,隻能憑直覺,簡單回答:“學會低頭。”


  蘇清寧無所謂得笑笑:“我已經在低了,很低了。”


  她輕描淡寫道:“那就是低得還不夠,再低點。”


  ……


  蘇清寧回到家中,與蘇青玄說了今晚種種,她竟自己主動認了錯:“父親,的確是我不好,想想今晚,我本就不應該去的,不去楊隆興也不能拿我怎樣,我還能避開是非,這一去,反而讓他得逞了,畢竟無論我是怎樣小心謹慎如何反應迅捷,都玩不過他一個浸淫官場幾十年的人,他想嚇我,我去了就注定他會成功的……”


  “不。”蘇青玄肯定道:“你沒有被他嚇退,就不算他成功。”


  蘇清寧眼中又現精芒,這是這些日子以來,她麵上首次顯現智慧光彩。


  誰都會有一時迷茫,尤其是在她這種特殊處境,很容易因外界影響。


  而此刻:“我,絕不妥協。”


  ……


  因為蘇忌楊容安會繼續生他的氣,楊隆興並沒有把那對雙生少女帶回府中,而是忍痛放棄了。


  但是,兩日後,蘇清寧到楊府拜訪休沐在家的他,主動將那對妙人給他送上門去。


  她不是直接把雙生子送給楊隆興,而是讓她們進入楊府成為了楊夫人的婢女。


  既不會讓楊容安心有憎怨,又有了光明正大的名頭,楊隆興對她這個做法十分滿意。


  於是,楊隆興最後得意地安心坐擁那對孿生佳人,好不快活。


  蘇清寧在他麵前跪倒磕頭賠罪,看他的眼神甚是崇敬,後來一轉眸卻有所變化——


  她看著他,就像在看一個可憐的將死之人。


  七月暑天,烈日下蟬鳴聲都慵懶幾分。


  門戶大敞的書房內,蘇青玄打著紙扇扇涼,手指間掂著冰涼的白瑤棋子,閑來無事,他獨自一人擺弄棋盤,然而許久不曾落子,稍稍瞌眼,靜聽府苑中的蟬鳴風聲,體察細微,若有思量。


  然而,他還是沒有察覺到蘇清風已用輕功悄悄落到他身後。


  “父親!”蘇清風一下從後麵撲在他麵前的桌案上,故意大叫一聲嚇正出神的他。


  蘇青玄睜眼,略有錯愕,看了他一眼,無奈地搖頭,手中掂得溫熱的棋子終究落下:“做什麽?你這臭小子,大白天的嚇人?不知道你父親身體不好經不得嚇嗎?”


  蘇清風嘻嘻笑著,裝乖順地向他低頭,哄他道:“好啦,我錯了,下次嚇你老人家之前先給你打個招呼啊?”


  蘇青玄作勢要用棋子丟他,他連忙去接,嬉皮笑臉地捧著棋子:“誒呦,小心,父親,這可是禦賜之物啊……”


  蘇青玄的目光在手邊這盒白瑤玄玉棋上掠過一遭,又看向他:“你們禦林軍都像你這麽閑的嗎?看來我得向陛下建議一下整改整改禦林軍營了……”


  蘇清風拿蘇青玄也是無奈,隻好賣乖,得意地托腮笑道:“嗬嗬,我是副督嘛,當然清閑一點,王爺才舍不得我累著,父親你都不知道王爺對我有多好。”


  蘇青玄隨手拿了個李子塞過去,堵住他的嘴,“恃寵生驕能有幾時好?你還是快些閉嘴吧,別左一個王爺,右一個王爺的,他能對你多好?不過是想讓你逗他的掌上明珠開心開心,你別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


  蘇清風吐掉酸李果,無所謂,癟癟嘴,感慨道:“啊,這麽熱的天啊,聽了父親一席話立馬涼快了,涼透心啊!”


  他也不是有意潑蘇清風涼水,晉王對蘇清風的賞識之心他是清楚的,隻是不想兒子太抱希望,或許在潛意識裏,就不願蘇清風有今日的處境,他總覺得,晉王府那邊,走得太近了終歸不好……


  蘇青玄在他感歎時,又往他嘴裏塞了個泛著青光的李子,酸得他差點掉出眼淚來,直嚷著:“這不是親爹!這不是!我要去洛陽投奔我師父!”


  蘇青玄伸掌往他頭上招呼,而他眼疾手快,不是退避,而是立即從懷中掏出一本書擋在麵前。


  神奇的是,蘇青玄竟然因此停了手。


  那本書封頁上寫著書名——《仙機奕局》,這是一本古棋譜,失傳已久的後漢棋譜,可謂是絕世珍寶,在蘇青玄這種愛棋人眼中更是地位崇高無可比擬。


  他看得眼睛都發直,把書捧在手裏,虔誠信徒翻閱佛經一般,一頁頁地掀開略顯陳舊但保存完好的書頁,額頭上都滲出了汗,珍重萬分地欣賞著。


  “這是真譜!這竟然是真譜?我找了這麽多年……”他驚奇得不能自已。


  蘇清風很少見到喜怒不形於色的蘇青玄露出如此激動的神情,於是更加得意,抱臂站在一邊等誇獎。


  “這本棋譜可難找了,誰想剛好在陪王爺逛天瀾書閣時看到了它,就幫父親弄回來啦,父親,你兒子是不是很出息?”


  蘇青玄聽他這麽一說,心中有異:“天瀾書閣?晉王?”


  “是啊。”他道:“這可是用我第一筆俸祿買的,父親你感不感動?”


  蘇青玄眉頭一顫,感覺自己的太陽穴都抽搐了一下,下意識地想用手上的書敲他的頭,但念及這是絕世棋譜,立即止住,收手拂袖道:“你這傻小子!也不想想這是什麽寶物?一個月俸祿?就算拿你十年俸祿都未必能買到!這分明是晉王爺故意讓你買到手的!怕是他對為父有什麽打算吧?你還想不通?”


  蘇清風噎了幾下,也蹙起了眉頭,坐下,淡然地歎了口氣:“誒,父親,你以為我真不明白他的意思?我不過是前天跟他隨口提了一句想用自己掙的第一筆俸祿給父親你買個禮物,然後昨天就那麽恰好的,他叫我跟他去天瀾書閣,恰好地跟他一起看到了這本棋譜,他又恰好知道這棋譜如何珍貴,建議我買下……我都猜出他是刻意為之……但怎麽說也是難得一遇,又有這麽大的便宜,我幹嘛不遂了他的意?將這棋譜買了送父親?反正父親是一定會收下的……”


  這下蘇青玄倒有些失語了,與他對坐,倒了杯涼茶,也不飲,隻一手摩挲著這本《仙機奕局》。


  他是在想晉王這是什麽意思?

  示好?示威?

  為什麽對蘇清風如此看重?是真的喜愛他,還是別有圖謀?


  “他真想讓你娶郡主嗎?”蘇青玄問。


  蘇清風感覺燥悶,拿過他麵前的茶水仰頭往嘴裏灌,喝完了,還在思考,隻好回道:“他是有這個意思,但是我覺得王爺隻是為了郡主,想給郡主再找個好婆家……至於我,他誤會了……”


  蘇青玄有些憂慮,“你真一點都不想娶郡主嗎?”


  他眼簾一耷拉,仰麵抱怨:“誒呀,父親,你幹嘛也跟著起哄,我之前都說過了……”


  蘇青玄搖頭,歎氣道:“誒好了,讓你說個實話這麽難?承認一下又不會怎樣?”


  轉而含笑,愛不釋手地撫著棋譜:“不過,話說回來,你用第一筆俸祿給父親買東西,父親還是很感動的,還是我們清風有孝心,會哄父親開心……”


  聽了他這一誇,蘇清風又變了樣子,得意起來,“那是,我可比姐姐哥哥懂事多了!”


  蘇青玄趁他歡悅間,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作嚴肅之狀,問道:“所以,你不能讓為父心裏堵著弄不明白啊,你就好好給父親一句話,你,到底想不想娶郡主?”


  蘇清風之後真是無可回避了,隻好鄭重其事,對他道:“父親,你無用多慮。郡主永遠不可能嫁我,我和她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


  次日晚間,蘇青玄受晉王相邀,到江月樓赴宴。


  寒暄完,晉王一臉喜色,爽快直問:“蘇中丞可願與本王做親家?”


  蘇青玄手裏的酒杯都抖了三抖,敷衍道:“在下自然是求之不得,可兒女婚事,還是要為孩子們多著想些,得他們都願意吧?隻怕小兒粗鄙,不得郡主芳心,委屈了郡主。”


  晉王擺手道:“不不,蘇中丞勿憂,這個女兒,本王最為疼惜,自然是以她的意願為先。就是因為她親口與本王說了想嫁進你們蘇家,本王方來與你提親,不知蘇中丞意下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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