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四章
經禦史台及刑部協查,楊隆興無犯殺人之罪,隻涉作風不正品行敗壞,被撤職罷官。
七月末,“報效令”結束的前幾日,他花一半身家捐了“報效令”,複官還朝,做了二品戶部尚書。
由蘇青玄審查,皇上親自批複,朝上也有不少人為他上書求情保薦。
兜了一圈,他雖沒有官複原職,也隻是降了一級而已,照樣當他的大官。
他被撤之後,右司丞之位就空出來了,禦史台上書舉薦原禮部尚書董燁宏,經一番朝議,陳景行同意提升董燁宏為掌管兵、工、刑三部的右司丞。
左司丞為杜漸微,右司丞為董燁宏,至此,掌管六部的兩位司丞盡皆被換成了讓三蘇稱心的人。
殷濟恒大力推行治商新政,本就需要以戶部為根基,之前無奈戶部無人,新立的“振業司”起效甚微,大部分重擔還是指望著政事堂。
而今將楊隆興放到戶部,實在是再適合不過了,畢竟最棘手的差事還是得讓最不知羞恥的人來擔。
蘇青玄讓殷濟恒看到這點好處,才通過他那一關,保下了楊隆興。但其實楊隆興是在三蘇的掌控下,也就是說戶部也在他們的掌控之中。
對於楊隆興複職的事,殷齊修最難接受。
在他看來羅紅閣的案子根本沒有查完,正當他躊躇滿誌,準備深查一番時,殷濟恒與蘇青玄卻手一揮,讓他終止此案,隻判秦紅墨是自殺。
他們才不會在乎案情真相如何,他們隻要利用這案子為自己謀利,或許他們是最了解案情真相的,所以才最明白調查應該在哪一步截止。
殷齊修感覺自己這個刑部侍郎完全就是一個傀儡。
不,他不願意就此屈服。
……
四隊刑部人馬分別前往禦史台、工部、禮部、禦林軍營,將一封同樣的傳審令交到蘇家四人手中。
蘇青玄最先到刑部官署外,沒有直接進去,一直到蘇清寧蘇清桓蘇清風都來了之後,他還讓他們再等等。
接收到刑部問案的傳審令,三蘇便已猜到,當日他們去羅紅閣的事被刑部懷疑上了。而蘇清風還是不明所以,來這裏看到他們都在,奇怪問道:“父親,刑部為什麽傳審我們?莫非是跟羅紅閣的案子有關?”
蘇青玄把兒女攏到一旁,道:“想來也是,誰讓我們當天在羅紅閣出現過呢?或許就是是因為這個,被誰舉證了。反正事已至此,你們切記一點,絕不能承認我們去過羅紅閣,不然無論與命案有無關係,都會招上禍患,楊隆興就是最好的例子。”
三個兒女都明白了,蘇清寧與蘇清桓好奇是誰舉證他們,而蘇清風是有點懊惱,他沒想到當日自己貪玩一回,也留下如此隱患,果然官場險惡,不能掉以輕心。
“不過,父親,我們在等誰啊?”蘇清風問。
聽著官道上愈來愈近的馬車行轅聲,蘇青玄笑了,“來了,走,我們先進去受審吧。”
於是蘇家四人不再於刑部官署外逗留,而一齊隨傳審押司往大堂走。
刑部尚書位缺,刑部最高級就是刑部侍郎殷齊修,此時他在刑審大堂上正襟危坐,擺好了陣勢,左右持杖肅立,準備開審。
受傳審令進入刑審大堂,就沒了官位品階高低之分,在這堂上唯以主審官為上,就算是無罪之人也當遵此規。
殷齊修看著容色不驚的蘇家人,目光與蘇清桓相接,內心感覺複雜,他明明白白地認識到,這可能就是一條很明晰的分水嶺,從此以往,他們將不複親近的好友情意。
可是他不得不這樣做。
蘇家四人上堂,準備依規行禮,然而還沒有跪下,就聽到外麵傳來的鳴鑼聲,五下,這是上官入部巡視的傳令。
眾人盡皆回頭,看著丞相殷濟恒從外麵走進來,身旁有一眾隨從下屬,仗勢浩大而正式。
其他人一見狀,連忙行官禮相迎,堂上的殷齊修有些愣怔,也猜到了殷濟恒此來是為何,不由得瞪了蘇青玄一眼。
在接到刑部傳審令後,蘇青玄便派人把那封傳審令送去了與禦史台毗鄰的政事堂,殷濟恒一看就明白了,蘇青玄無異是在對他說“管好你兒子”。
蘇青玄需要他出麵製止殷齊修,他隻能來,但也不能在明麵上勸阻,就借著巡視六部官署日常署事為由,大張旗鼓地來到刑部,打斷這場審訊。
在殷齊修瞪蘇青玄的同時,殷濟恒也在不動聲色地瞪他,進入大堂,政事堂巡檢屬官宣布檢視刑部各司,殷濟恒見過蘇家人,笑道:“呀,今日真是巧了,怎麽這麽齊整?一家人都到刑部喝茶來了?蘇中丞?”
蘇青玄也陪他一起虛偽地笑,道:“令郎,哦,刑部侍郎大人相邀,下官不得不來。”
殷齊修僵立在那裏,憤憤地看著這一堆人,被殷濟恒一個冷厲的眼神瞪回去。
殷濟恒熱絡地拍拍蘇青玄的肩:“蘇中丞,到刑部來串串門也好,隻不要去錯了別的地方就行。”
話外之意威脅顯然,蘇青玄隻作不覺,道:“下官事忙,無空閑逛。不攪擾丞相大人巡察了,下官在禦史台恭候丞相大駕。”
蘇清桓對堂上的殷齊修道:“侍郎大人,既然丞相大人來巡示,這傳審今日就此先告一段落了吧?下官能否告退了?”
殷齊修冷冷望他們一眼,直視殷濟恒,也不說話。
殷濟恒一擺手:“你們自去。”
蘇家四人齊齊俯首拜道:“多謝丞相大人。”
蘇家人走後,殷齊修把堂上的刑部其他人也都驅散了,政事堂的屬員在外麵巡察,堂上隻剩殷濟恒與他二人。
殷濟恒向他走近,麵上浮現怒意,問:“你想做什麽?”
殷齊修拿出自己的侍郎印,當著他的麵打開,“我交印請辭!”
殷濟恒火氣上頭,一耳光招呼過去:“混賬!”
殷齊修毫無懼意,直道:“父親!到底你是丞相,還是他蘇青玄是丞相!為什麽處處護著他?蘇家人狼子野心!不擇手段!父親你幹嘛要容忍他們!”
他慷慨激昂地,殷濟恒反而沒有那麽火大了,拍拍他臉上的紅掌印,有些後悔自己下手重了,平靜道:“你知道他們狼子野心不擇手段就好,我還就怕你不知道……”
殷齊修有些懵,心中的火苗忽被殷濟恒掐斷了,他反應不及:“父親……”
殷濟恒隨手合上案上侍郎印的盒蓋,近距離直視殷齊修:“對付他們這種人,你這樣做毫無用處。你這傻兒,你就不能稍微有點耐心嗎?還是想壞為父的大事?”
殷齊修道:“不是,父親,孩兒隻是想做我刑部侍郎該做的事,秉公辦案,現已有證據證明蘇家人與羅紅閣的案子有關,我不想徇私枉法裝作不知道……”
“齊修,你當明白,眼下還不是能夠隨心所欲的時候,你所堅持的公正,得放一放了。現在父親需要蘇家,你就不能與他們對著幹,別說有證據證明他們有嫌疑,就算你是親眼見他們殺了人,你都得裝不知道。”他直言道。
殷齊修駭然:“父親,這也太過分了吧?”
“不過分,為了殷家就不過分!蘇家就是為父手裏的一把刀,你明白嗎?他們現在做的事,於他們自己有利,於我們殷家更有利,不然我怎能容他?”殷濟恒有些激憤,眼中恨意滿滿,這是對蘇家人的恨,是在虛偽的外表下隱藏已久的恨意。
殷齊修看懂了殷濟恒的隱忍,他沉默了。
殷濟恒看著兒子,好似為了安他的心一般,說出真心話,“等到於我們無利的時候,就是你為所欲為的時候了,兒子,懂嗎?忍著!多忍一會兒。”
殷齊修卻沒有因此感到心寬,他望著殷濟恒,漠然道:“若是這把刀,會傷到我們自己呢?”
殷濟恒輕蔑一笑,自信滿滿,“不可能,為父絕不會給它回刃的機會。”
……
羅紅閣解除封鎖的那日,刑部的人到辦案現場做收尾,殷齊修也去了。
“我對你很失望。”
他來到後苑,正獨自失神間,身後猝不及防地傳來那個他印象深刻的聲音。
果然,她在這裏。
可是他又該怎樣拿這個結果來麵對她?
殷齊修轉身,怯於直對她淩厲明動的眼睛:“對不起,我也是無可奈何……但我不會放棄,遲早,遲早我會撕開他們的假麵具,揭露那些被他們隱藏的真相……”
她走向他,偏頭端詳他此時躲閃又暗藏堅定的眼神,捫心自問,應該相信他嗎?
她已不是那個隻會叫囂質問上門問罪的大小姐了,她也學會了忍耐,她有更深的打算,恰好與他所說的不謀而合。
“侍郎大人,你是來找我的?”
突然的笑意雙靨生,之前的質疑似是過水無痕,毫不在意一般。
刑訊,審犯,拷問,逼供……他都是行家,可此刻角色倒轉,眼前人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他反而不會答了。
“青芷姑娘……”
為了今日的見麵,她學閣中最美豔的姑娘化了嬌媚的妝容,用銀絲玉珠步搖挽起慵懶的墜馬髻,一身錦綢長裙,披紗羅畫帛,在他麵前款款而立,風姿動人,緩緩抬手用青蔥般的雙指觸碰他似有所言的雙唇:“我不是青芷。”
“我不叫這個名字,這是我說來騙你的……”
他癡愣,目光隨她的動作凝滯,“那你到底是誰?”
“元心!”
芳姑從閣裏走出來,看著這邊親昵曖昧的兩個人,“很不識趣”地喚了一聲,打斷兩人的接觸。
殷齊修驚了一下,教養使然,他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目光還是在盧遠思身上飄擺。
芳姑搖著扇子,扭著風情萬種的腰肢,向這邊踱步而來,半諂半怨地,對殷齊修笑道:“殷大人不是來辦公事的嗎?怎麽辦到我們這後院來了?”
殷齊修心虛,偏過頭,正色道:“本官是來向這位姑娘取證詞的,好收案。”
芳姑看了多少風月場上事,他的小心思怎能逃得過她的眼睛,她故意輕推了盧遠思一把,怪嗔道:“你這丫頭,可別妨礙大人辦案啊,我們還指望早些重新開張呢。別動歪心思,這殷大人可是正經大官,做不成你的恩客的,你還是快去收拾收拾,等著明日賣個好價錢吧。”
盧遠思甩過臉去,咬唇含淚,倔強又我見猶憐的樣子。
芳姑又對殷齊修笑道:“殷大人不要介意啊,這姑娘是剛進閣的,不懂事,不會看人,大人不要聽她胡言。”
殷齊修看著盧遠思,心中不忍,亦不舍。他猶記得她那晚潑辣野蠻的樣子,就更心疼她如此委屈,心下掙紮了一下,看向芳姑,從官服袖口掏出一遝銀票,塞給她:“我不是常來你這消遣的人,不知道你們閣裏的價錢,但這些銀子應該足以換來我和這位姑娘獨處片刻了吧?”
芳姑見錢眼開的樣子顯露無疑,緊攥著銀票,眉開眼笑,點頭道:“當然當然!大人你隨意,隨意。”
芳姑湊到盧遠思耳邊輕聲叮囑道:“你可要好好伺候,這可是丞相公子,四品大官,哄好他,賣進來也值了。”
她這會兒識趣得不行,往外退走,“大人放心,芳姑我不會對外亂說的,你的下屬若問起,我就說你已經走了,你就隻管在這兒找樂子……”
殷齊修有些羞臊,他實在不喜歡這些事,不會應付芳姑這樣的人。
芳姑走後,院落中又隻剩他們兩個人,但這時候定會有別人來往,他就問她:“元心姑娘?可有地方方便說話?”
背對著他的盧遠思咬了下唇,壓下這讓她承受不來的恥辱感,轉過頭,又是一副嬌顏含笑的樣子,握住他官服袖口的一角,拉著他向前走去。
走到一間房前,她回頭看了他一眼,打開門,走進去,如入自己的閨房,熟悉這房內的一切,唯獨不熟悉這房中的自己。
關上門,房中光暗,點著燭燈,兩人在燭光中對立,金爐中龍腦燃燒生香,他恍惚間忽而不知人世幾何。
她不能讓他多問,她也不能多說,言語最容易露餡,她唯有孤注一擲,用最致命的東西去誘惑他。
她不敢與他對視,畏懼領略這個人真摯的柔情,她知道自己成功了,但也失敗了。
後來過了深夜,到了晨昏,半夢半醒,殷齊修從背後抱著她,下巴抵在她的肩頭,兩人緊緊貼合在一起,一起看著窗外夜散,天明。
“你不去上朝嗎?”
“不去,我哪也不去。”
“可是我想離開這裏……”
“好,我帶你走。”
“你帶我去哪兒?”
“回家。”
她在他懷裏輕笑:“把我帶回去?你就不怕把那個丞相父親氣死嗎?”
“那就不回相府,回我的侍郎府。我早該成家了,隻是侍郎府裏缺一個女主人,所以還住在家裏,現在有了你,就可以有自己的小家了。”
背對著他,他看不到她眸中淚光一動,她隻作苦笑,“傻了吧你?我能做你的侍郎夫人嗎?怎麽可能?你別說胡話了。”
他扳過她的肩,把她壓在身下,手臂圈住她,讓她與自己直麵:“你是我的,你記著,我要把你帶回家,挑一個好日子與你成親,我要把你養在家裏,給你衣食無憂的生活,你要做的就是天天在家裏等我散值回去,脫光,躺下……”
她用自己的唇堵住他的嘴,製止他胡亂迷離的話。
天亮了,人醒了,榻上的衝動沒有帶到地下,她裝作什麽都沒有聽到過,他也不會再說。
殷齊修去找芳姑,給她贖了身,用一輛馬車,載著她去了他幾乎未曾打開過的侍郎府,讓她住下。
她不會問什麽名分地位,隻安安靜靜地待著,天天在府裏等他散值回來,然後脫衣,躺下……
日複一日,看著他對自己越來越癡迷……
後來,一次纏綿完,他擁抱著她,在她耳邊說:“我帶你去見父親,我們成婚。”
而她說:“讓我進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