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三章

  獨立在闌幹旁,望著,望著,便又失了神,恍恍不知人世幾許……


  這是怎麽了?這樣不是很好嗎?

  都是自己做的決定,為何還有這麽多無用的惆悵?都收到祝福了,為何還有這麽多的不甘?


  放下吧,放過自己,那些虛無縹緲的夢早該放棄了……


  這一世,她的未來將隻會與這個眉目含情的男子有關,不再有虛妄的期盼,不再有違背本心的算計,不再有酸楚的等待。


  她要像這世間所有女子一樣,嫁一個好人,做一個好妻子,安穩過完一生。


  對,就這樣吧。


  她無數次在心裏勸說自己,決心是已十分堅定,可如何能不心痛?


  楊容安走到她身旁,隻看著她,事到如今他還是不敢相信,她就要成為自己的妻子了,就在那夜,在這裏,受驚的她在他懷裏依偎了許久都沒有推開,他正懵神之際,忽然聽她問:“楊公子,你還願意娶我為妻嗎?再來一次……我不會拒絕了……”


  上一刻是驚魂恐怖,下一刻卻是喜從天降,他怎敢信這世事起落?

  這個女子,給了他這一生最大的期待,後來又給了他這一生最大的失落,最後給了他這一生最大的驚喜。


  今後,一切不同,終有一雙人,叫楊容安與江弦歌。


  “弦歌……”他輕輕喚她,聲線溫柔,就怕一個不小心驚破了這美夢。


  江弦歌轉眸,對他莞爾笑道:“容安……”


  雙人並立,含笑相視,一個溫和如玉,一個風姿絕世,亦是佳侶一對。


  “伯父還好嗎?”他關切問道。


  江弦歌稍有愁意,眼觀這樓上樓下,若是往日,這個時候正是江月樓最熱鬧的時候,然而,自那個“鬧鬼”流言傳出去之後,這裏便無客光蘇了,長安城內人人畏江月樓如鬼屋,都不敢靠近,更別說做生意了。江河川甚是焦灼,急得白發都長出了好多,各種托人辟謠都沒有用,江月樓已經關門好幾日,再這樣下去……


  “誒……”江弦歌不禁輕歎一聲:“父親整日坐立不安,實在難受。江月樓可是他二十幾年的心血,若真因此毀了,可惜不說,也實在不甘啊,真不知如何是好。”


  楊容安道:“什麽‘鬧鬼’,也太荒謬了吧!我今日去了刑部一趟,看了那幾個刑部屬員,還是一副神神叨叨的樣子,也跟殷侍郎談過了,他跟我坦白說,為了保護朝廷官員清名不失民心,對外隻能說鄭之陽是死於中邪,怎樣都不肯幫著辟謠!我試探過,他怎樣也不肯承認那幾個人‘中邪’是假裝的……”


  江弦歌聽他說著,看他露出少見的急躁樣子,知他心焦,便道:“容安你費心了,為了我家的事惹你心憂,實在感激。”


  不覺間,就自然流露出些許客氣,她說完才察出有些不對,好在楊容安知她恬淡的性子沒有在意,隻笑道:“沒事,以後我們就是一家啊,眼下江月樓有難,我自然要出力,隻是結果什麽忙都幫不上,我心中有愧啊。連刑部那幫人都對付不了,我這個侍郎真是沒本事,也是白當了,若是清桓……”


  江弦歌握住他的胳膊,打斷他的話,溫柔親切地安慰道:“不要這樣說,容安,人在官場,自有難處,誰也不是時時順心的,我欣賞的就是你清正的風骨,與那些會使手段圖功名的不同,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一番置心之語,讓楊容安心生暖意,隻覺得再沒有比她說的還要好聽的話語了,看了一下她主動挽上來的手,仍沒有放開,他與她對視微笑,有些羞怯地伸出自己的手,托住她的手心拉入自己懷中貼心道:“我楊容安何其榮幸……”


  江弦歌低眸,試著向他靠近,依到他懷裏。


  兩人正親密時,忽聞不遠處的樓梯口傳來咳嗽聲,是江河川。他們一驚,連忙放開對方,都有些紅了臉。


  江河川竊竊偷笑,故作嚴肅,向他們走來。楊容安端正姿態向他見禮,多日滿麵愁容的江河川這會兒看著楊容安卻是從心眼裏散發出欣喜之意。


  江河川到他麵前,已然拿出了嶽丈的做派,招呼他上樓喝茶,說有事與他商議。


  江月樓被傳謠這些幾天,江河川還沒有找楊隆興幫忙,說實在的他有些不好開口,畢竟是剛做親家,這幾日想約楊隆興小敘都有些猶豫,這會兒他得了主意,想通過楊容安轉達一個意思。


  江河川在想怎麽給江月樓辟謠,然後想到他兩家已經定好了婚期,但還沒有對外正式宣布,也就是說還沒有擺結親宴。


  其實這結親宴於一般婚事來說,是可辦可不辦的,尤其是他們兩家的婚事又近在眼前,若如常,隻等婚期,在楊府辦喜事就行了,女方這一邊不一定要大操大辦,可是眼下,江月樓有了這個麻煩,這結親宴忽然變得尤為重要。


  江月樓鬧鬼的傳言是由官家傳出去的,所以能讓人輕易相信,要辟這個謠就得找更有權威的發言者才行。


  而楊隆興可是正二品大官,楊容安也是正四品朝廷要員,這親家的確氣派,若此時兩家在江月樓大操大辦弄一場結親宴,準能請來大半個長安城的官紳貴族,張燈結彩,熱鬧一回,這場麵是夠權威了吧?謠言自然不攻自破。


  江河川提出擺結親宴的想法,楊容安當即同意,立馬回家與楊隆興商議。


  誰想楊隆興一口回絕了。


  原來,自江月樓出事以來,楊隆興就怕江月樓的負麵傳聞影響到自己,一直以忙碌為借口不與兒子討論婚事,也沒再去江月樓一次,更不對外說自家與江月樓有親事,狡猾如他,當然是想摘個幹淨,已然有了悔婚的意思,就想找個合適的當口勸楊容安放棄親事。


  所以這回楊容安一跟他提結親宴的事,他再憋不住了,否決了不算完,還氣到暴跳如雷,罵江家不要臉就想利用摸黑他楊家雲雲,跟楊容安說要解除婚約。


  楊容安被楊隆興鬧了一晚上,心寒徹底了,他雖知父親慣會趨利避害,但未曾想他如此勢利無情。楊容安直揚言絕不會悔婚,他誓要迎娶江弦歌。


  第二日,他來江月樓回複江家父女,很歉疚地說楊隆興否決了江河川的主意,但並沒說解除婚約的事,向他們百般道歉。


  江家父女失望心寒是有,卻並不氣楊容安,反而百般安慰他,決定放棄計劃,不想他們父子因此生嫌隙,還讓楊容安回去代為致歉,與楊隆興和好。


  江月樓關門幾日,原本客似雲來的大門口鴉雀無影,許多老主蘇老夥伴都對江家疏而遠之,江河川畢竟是行商之人,趁機落井下石的商場對手更大有人在,世態炎涼,不過如斯。


  晚間,秋涼,寒風起。


  江家父女倆在後院坐著,擺弄著幾個禮盒,江弦歌細細收拾包紮好,從外麵看便知是精心準備的好禮,而父女兩人的麵色卻有些陰鬱,似有猶疑。


  果然,江弦歌紮完錦帶,將一個小禮盒攬在懷中愛惜地撫著,柳眉微蹙,問:“父親,明日……我們去嗎?還是隻讓張領事把賀禮送過去?”


  江河川揣著手,垂著頭,有些賭氣似地癟嘴道:“去什麽去?明天就到日子了,人家都不來傳個話發個請帖的,我們難不成還要做不速之客?我看哪,這禮也別送了……”


  這氣話剛說出,門口便傳來人聲:“不發帖子,是想親自來請伯父您嘛?再說這麽多


  年,伯父這‘不速之客’還當得少啊?又何須提前請的?”


  “弦歌都為我準備好生辰禮物了?今年是送我什麽好東西?”


  聽這聲音,父女倆轉頭看去,不是別人,正是蘇清寧,及其他蘇家人。


  蘇青玄、蘇清寧、蘇清桓、蘇清風,一家四口悄然而至,徑直入了江家院子,一如進自家後堂。


  許久不見了……


  這是江弦歌看到他們之後的第一個念頭。


  忽然欣喜,又覺心酸,今夕何夕?眼前何人?是故交?是新客?

  能否再歡聚,能否再歡言?


  若世事無常,那就隨它無常吧,若人心多變,那就隨它多變吧,若往日易逝……


  那能否再遇那一回眸?


  ……


  蘇清寧二十五歲生辰過去幾日之後,冷清許久的江月樓突然又熱鬧起來。


  這一日,江月樓張燈結彩,敲鑼擊鼓,喜樂不斷,樓上樓下,茶香縈繞,人影交錯。頂樓的琴閣內又有了琴音繞梁……


  一曲既畢,江弦歌走出琴閣,這個時候,大門還未打開,樓中人來來往往緊鑼密鼓地布置張羅著,她巡視一圈,然後又獨立在廊上,此刻她站立的地方正是那晚她親眼目睹鄭之陽墜樓時所在之處。


  此時立在這裏,她依舊有些失魂,終於試著一眼望去,樓下大堂的地麵上,那晚所留下的血跡早被洗刷得幹幹淨淨,並鋪上了新的氈毯,暗紅色的花團錦簇,大氣奪目,不複驚心。


  而空寂的大堂中央,有一道人影靜默獨立,似乎是感知到了她的目光,那人回眸抬首,與她遙遙對視,淺笑,輕微點頭,一如既往雲淡風輕。


  她忽覺心定,神魂皈依,再不彷徨,麵紗下薄唇微抬,笑意疏朗。


  再轉眼,樓下的蘇青玄已向門口走去,親手打開了江月樓大門。


  封閉多日的江月樓終於又門戶大開。


  外麵人聲鼎沸,樓中喜樂更隆。


  這都是倏忽之間的事,長安城內百姓剛習慣了對江月樓的指指點點臆測饒舌,就忽見這裏繁榮更比往日,難免好奇,都想著怎麽有人這麽大膽的,竟然還敢進這“鬼樓”?

  一見這門戶大開一聽這喜樂聲起,很多人就按耐不住好奇心,往這兒來探看,可是尋常人這日就算想來卻也靠近不了了,因為今日,九方街這一段被朝廷軍士堵住了,是長安令尹府的人,這次不是為了查案,而是為了辦喜事,給主家方便。


  兩排軍士將街道這樣一堵,有專人在軍隊前迎客,隻有四品以上的皇親大官及其親眷才能通行,且有人提前嚴密檢查請帖,若有好事者來湊熱鬧一律被拖走,尋常百姓隻有觀望的份,然因此,來觀望的人反而越來越多。


  很多人都在打聽誰有這麽大的麵子?辦喜事竟然能出動朝廷軍士?這氣派這陣勢,一般大官也不敢啊。


  後來都知道了,這是晉王府做喜事。


  晉王爺唯一的掌上明珠成碩郡主將再嫁,嫁與長安蘇家幼子蘇清風,今日兩家特在江月樓擺結親宴,表示正式定親,告示天下。


  這晉王是何許人也?當今皇上唯一在世的親皇叔,長安城內除九親王以外唯一的七珠親王,且統領禦林軍,地位無極,前與相國府結親,如今女兒再嫁,可比第一次還要轟動。


  天將暮時,時辰到了,江月樓大門敞開,在眾人矚目之下,由禦林軍開道,晉王爺攜郡主親臨江月樓,並且與他的親家蘇青玄一道立在江月樓大門外迎接賓客。


  來赴宴的可不僅是長安城內有頭有臉的人物,且是其中之最,朝廷四品以上的大員齊聚,城中首富巨賈更不敢不給晉王麵子,拉賀禮的車堵住了大半條九方街,場麵熱鬧非常,這不僅是一場結親宴,還是長安城內貴族大官的一場大聚會。


  說到底,能把這麽多貴人聚到江月樓中的也就隻有晉王了,這種場麵這種氣派隻有晉王府能否夠擁有。


  然而誰都不知道,這都是因為蘇家人所托。


  因為郡主是再嫁,晉王本來沒有大操大辦的意思,畢竟前一回的親事爭議太多,他未想過擺如此豪氣的結親宴,更別說這江月樓正在風口浪尖上,他也有忌諱啊。


  可是兩日前,蘇家一家四口齊齊來到王府,跟他提擺結親宴的事,蘇青玄還向他挑明了,這一舉就是為給江月樓辟謠。


  他起初自是不同意,後來三蘇做他的工作,蘇清風做郡主的工作,君瞳點頭,跟他鬧一場,他不得不得點頭。


  而且,三蘇跟他說得很清楚,他以後自得大好處,於是兩家就“同心”了。


  晉王府立即廣發喜帖,邀請長安城內最有名望的官紳巨賈到江月樓赴宴,那些人中也有推脫的,還有人當晉王不知江月樓傳言來勸他改變宴客場所。


  但晉王是何等人?鐵腕如他,直接揚言,晉王府發出的喜帖絕無更改的道理!他還玩笑說,都道江月樓有鬼,那他還真想要大家與他一道到這“鬼樓”看看“鬼”是長什麽樣的,所以不但不改地,還邀請感興趣的人跟他一起在江月樓留宿一晚,共同“捉鬼”。


  晉王都把謠言當趣談了,他們又有什麽好說的?就算是怕極了的,也不敢拂了晉王的麵子。


  晉王一派闊朗的樣子,跟蘇青玄站在江月樓門口,一齊迎客,接受別人的見禮與道賀,說完“感謝光臨小女的結親宴”,還要笑言一句“歡迎某某大人來與本王一起‘捉鬼’”,眾人捧腹,進了江月樓,照常吃喝應酬。


  後來賓客來得差不多了,禦林軍圍在江月樓前,天晚時分,越來越多的人到江月樓外看熱鬧,也看清了這‘鬼樓’之實。


  如此盛宴,殷家人自然不能缺席,無論心中是何想,麵上功夫都要做好,殷濟恒攜兩個兒子及正妻出席,隻有殷齊修沒來,他是收到請帖的卻拒不出席,殷濟恒就隻好幫他在晉王府的人麵前打馬虎眼,說他身體不適雲雲,當然晉王也不在意。


  在意的是蘇家人與江家人。


  蘇青玄與晉王樓上樓下忙碌應酬整晚,之後由蘇家姐弟及王府親眷招待客人,蘇青玄到江月樓頂樓找江河川。


  江河川剛與他的親家——應晉王之邀而來的楊隆興說過話。楊隆興見今日江月樓情形又改了態度,對江河川甚是熱絡。江河川看在楊容安的麵上,並不與他計較什麽,隻應付而過。


  兩人並立於闌幹旁,俯視滿樓賓客,熙熙攘攘,貴氣非凡,他們也都說了一晚上的客套話了,隻有此時聚首,才能顯露真意。


  江河川看著樓下正與晉王爺喝酒的殷濟恒,道:“剛才我在一旁看著,殷丞相對你的態度不算好啊,老弟你這樣昭告天下地與晉王府聯姻,就不怕你的老盟友吃醋?”


  蘇青玄噗嗤笑出來,拍拍了江河川的肩膀道:“嗬,隻要老兄你不吃醋就行了。老盟友?殷濟恒也配?不過是踏腳石,撕破臉也就撕破臉吧。”


  他說得輕輕鬆鬆,江河川還是有所思慮,他知道蘇青玄走這一步,將與殷家的關係推到這般田地,是很大的犧牲了,然而麵上還是戲謔:“這有了晉王這麽強的新盟友,果然硬氣多了嘛?連丞相都看不上了?”


  蘇青玄又搖首,不以為意,“晉王?新盟友?他也配?於蘇某而言,不過又是一塊墊腳石。”


  江河川笑他狂妄,隨口一問:“晉王都不配做你蘇青玄的盟友,那誰配啊?”


  “你啊。”蘇青玄脫口答道,重重地拍他的肩,與他四目對視,誠懇道:“還是那句話,我蘇家的盟友,永遠隻有你一個。”


  “老兄,一直是你在背後支持我們,為我們犧牲,現在輪到我蘇家付出了,今晚的滿堂熱鬧,可解江月樓之危,敢問能否複你我老友之情?”


  江河川眼含熱淚,道:“從未破裂,何談修複?蘇江兩家,永為一體。”


  默契如初,不複多言。蘇青玄攜起江河川的手,“那走吧,今日是我蘇家辦喜事,老兄你幫忙操持這宴席,應當與我一起去謝客。”


  “好。老弟,還記得江月樓開業首日嗎?你我也是一起謝客,今日不如照那時一般,來賭一賭,這一桌一桌敬過去,誰先喝倒了,就算誰輸如何?”江河川道。


  蘇青玄笑著點頭:“行啊!那次我們有賭頭,我輸了,就為你找了賢妻,這次我們賭什麽?”


  一麵向前走,一麵想,江河川回道:“這次,若老弟你輸了,就出錢再給我買棟酒樓如何?若我輸了,就……就幫清桓找一門好親事,怎麽樣?”


  蘇青玄爽快地應聲:“靠譜,就這樣。”


  一對老友,再不用裝作陌路人,堂而皇之地出現在眾賓客之前,坦明多年交情,舉杯敬過每一位賓客。


  當年,意氣風發的他們,還都是書生模樣,一齊在這江月樓裏局促地答客。


  如今,他們已滿鬢滄桑,攜手共走這一路,一齊從容地應對每張虛偽的笑臉。


  也是可笑,平素最會偽裝的他們,在這一晚,卻笑得最真。


  敬完最後一桌,兩人都沒法直著走路了,誰又都不肯先倒下,就背靠背互相支撐著,在江月樓大堂上舉著酒壺開懷傻笑,如同兩個頑皮的老小孩兒。


  終於一齊倒下,兩人直躺在地上,望著樓頂,再喚一聲——


  “老兄……”


  “老弟……”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