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三章
十一月中旬,國輔大臣喬懷安到禦史台與蘇青玄洽談治商政令的頒布問題,由於其中牽扯到禦史台的職責,故而來此與之做詳細交接。
喬懷安到時,蘇青玄尚未到署,原來是早朝之後,蘇青玄受召去禦書房見駕與皇上議事許久,故而晚來上署。
喬懷安淡然若素,就在禦史台外廷等著,觀摩觀摩這個他奉獻了多年官宦生涯的地方,今時已不同於往日,蘇青玄對禦史台的治理明顯比殷濟恒高明許多。
他自己也今非昔比了。
在這個地方藏鋒多年,卻被那人一招推上亮眼處,成了地位至高的國輔大臣……
這禦史台就成了那一人的天下。
高啊,高啊。
原來,他早就了解自己,忌憚自己……
喬懷安一眼望去,禦史台正堂上的禦史大夫之位空空如也,恐已落塵。
而他在想,這真是個好位置。
有署員來報,蘇青玄已至。
本是請他進中丞公房沏茶稍待,他卻直接迎了出去,與剛走進禦史台外廷的蘇青玄正麵相遇。
蘇青玄一麵匆匆往裏走,一麵低頭往袖子上別黑色喪布,蘇家尚在喪期,除了上朝進宮可取下喪布之外,其他時候不戴就太失禮了。
他一抬眸,看到迎麵而來的喬懷安,立在這他們倆曾共事過的禦史台外廷正堂門外,兩人相視一笑,他連忙上前見禮:“下官見過國輔大人,迎駕來遲還請恕罪。大人有事傳喚下官便可,怎敢勞大人屈尊親至?”
喬懷安見他這拘禮客氣謹小慎微的樣子莫名覺得有趣,不由得琢磨,一個人怎麽樣才能把這麽客套謙卑的官場套話說得如此不顯卑微?
誰都做不到。
除非他是蘇青玄。
喬懷安正常回禮,不曾顯露情緒:“蘇中丞無須客氣,眾所皆知蘇中丞是大忙人,要傳喚你如果不對時候豈不誤了你的事?隻是……”
他說著,忽然被蘇青玄身後的數位護衛吸引了注意力,這些都是朝廷給官員配置的隨身護衛,自蘇青玄出門後就寸步不離地跟著他。
蘇青玄回望了一眼,疑惑問道:“怎麽了?”
喬懷安不明意味地笑了起來,搖頭道:“沒什麽,隻是有些驚訝蘇中丞也需如此多的守衛隨身保護?”
蘇青玄眼底的神色有微妙的變化,麵上如常含笑,回道:“長生教作亂,長安城內人人自危,蘇某也怕死啊,朝廷既然配置了護衛,下官自當受用。不過……按品級國輔大人應有更多隨身護衛才是,怎麽不見一個?”
喬懷安拂袖笑道:“這世上從沒有無妄之災,平素與世無糾清白坦蕩之人,自可安然,何須前呼後擁鐵甲相護?喬某想,我應該還是安全的,不是嗎?蘇中丞?”
蘇青玄與他的目光相錯而過,心中暗揣他話中之意,隻應道:“大人坦蕩,自然無畏。國輔大人長日在政事堂中,應該能知道誰此時最懼怕這看不見摸不著的長生教。”
喬懷安笑而不語,兩人進入中丞公房,護衛在門外守衛,蘇青玄請他上座,兩人開始商論公事,文書筆錄,蘇青玄親自撰寫正式政令。
兩個精細之人,做事詳盡細致,一議事便是一上午。這是他們第一次如此長時間地合作,奇怪的是,兩個行事方法完全不同的人,兩個都非常有主見的人,竟分外融洽,在治商政策上幾乎無有分歧,在對官員的安排上更是態度一致,認知互補。
其間,不斷有人來向蘇青玄秉事,都是要緊的,非緊急而不敢進來打擾的更多,蘇青玄總能在三言兩語間解決事情,嫻熟輕鬆地應對問題,政令的討論也未曾中斷。
喬懷安心中佩服蘇青玄的超高能力,一切拍定之後,又與蘇青玄聊起商改政令的效益。
“如今殷丞相是全心全力投入在商改中,也多虧了總攬大局的是他,商改事宜才能如此順利……”說起殷濟恒,喬懷安衷心讚歎了一句。
“丞相大人是居功至偉,而兩位國輔大人也是功不可沒啊。”蘇青玄一邊提筆撰寫政令,一邊道:“喬大人真是經緯之才,治國行政效率之高著實讓人驚服,秦國輔資曆深厚威望極高選,才任能賢明得當。這才成就了如此順利的局麵,有三位大人在政事堂,治商整改定會大有成效,我大齊將國力富強也。”
不知道為什麽,無論真心與否,他在喬懷安麵前總不吝讚美之詞。
喬懷安不是聽了好話就很受用的人,他坐在那裏,姿態隨意起來,也不如他人那樣自然地以自謙相對,隻笑著看著蘇青玄。
蘇青玄有所察覺,寫完最後一個字,放下筆抬起頭來,疑惑地看向他。
喬懷安這才開口說話,莫名地問:“蘇中丞這是在自誇嗎?”
“何意?”他問了句,又低頭拿出印章蓋在公文上,遞給文書,讓他拿出去裝幀。
文書走後,堂上隻餘他們二人,喬懷安繼續道:“要說政事堂內的人都能夠勝任其職,還不是因為蘇中丞你選人得當嗎?如今政事堂的格局可是蘇大人你一手促成的呀,你蘇青玄才是真的高明。”
蘇青玄收起禦史台中丞大印,嘴角浮上笑意,麵對看得如此通透的喬懷安,他也隻好坦然,笑著拂手道:“過獎了過獎了,喬大人,蘇某隻是做了些微小的事情,不足掛齒。”
“一些微小的舉措就能主改一國之商政,若蘇大人你使出全力……那喬某真是不敢想啊。”
蘇青玄覺得喬懷安越來越看透他,而他卻越來越看不懂喬懷安,如此揣摩之語,蘇青玄不置可否,也不多加解釋,客氣相對,說了聽似雲裏霧裏的一句:“無論如何使力,國輔大人隻要明白,蘇某始終與大人的本意是相同的,都是為了大齊,為了陛下……”
喬懷安哼笑幾聲,不再看他,起身,欲走,蘇青玄離座恭敬相送。
一直送到禦史台正門外,喬懷安轉眼與他對視,餘光瞥到他袖口的黑布,目露哀戚。
“蘇中丞知道嗎?晉王爺決定與你家聯姻之前,喬某曾勸阻過他……”
蘇青玄稍滯,沒有問及緣由,隻待他說。
喬懷安接著歎道:“如今事已至此,喬某還想勸蘇中丞一句,守仁方長存,蒼生自有道,不可強求矣,隻怕下棋人也是局中人,因果循環,上天饒誰?”
他們在洛陽暗查了數天,目標隻有一個——河洛劍派。
盧遠思與殷齊修費盡心思想要找出蘇家與河洛劍派的聯係,或者可以證明河洛劍派中的劍客在為三蘇充當殺手的證據。
私奔隻是借口,殷濟恒都知道他們此行的真正目的,其實他不是十分讚成,因為之前所謀之事,他和殷齊修心裏都有數,查清了河洛劍派與蘇家,沒準會把他殷家也牽扯進去。
殷濟恒之所以會同意,隻因為他想用這個行動暫時牽製蘇家,令三蘇有所忌憚,好讓他能夠在忙於推行治商政策的同時,有剩餘的空間去撥開“長生教事件”的層層迷霧……
“長生教”的陰霾仍舊在長安城中擴散蔓延……
多少官商遭襲,甚至被殺……
這簡直就是一場瘋狂恐怖的屠戮……
就連殷濟恒身邊也隨時危機四伏,他的政事堂時不時就能冒出一個雙麒麟標記,動不動就有異常的動靜,攪得他難以安穩,以至於有些精神恍惚。
……
天黑了,洛陽城內,奔走了一天的他們再次駕馬進城,去這幾日暫住的客棧休息。
盧遠思有些沮喪,這一天她和殷齊修暗中跟蹤了幾隊河洛鏢局的鏢隊,也冒險假扮過他們的本派之人,意欲從內部打探消息,可是方法使盡,都沒能套到一點有用的訊息。無論是河洛劍派還是河洛鏢局或是洪家,看上去都那麽正派那麽正常。
殷齊修開始懷疑他們的追查方向是不是有問題,跟她提了下,她勃然大怒,曲解了他的意思,以為他覺得他們不該查河洛劍派,跟他強了起來,回城的路上都沒有搭理他。
殷齊修隻是覺得他們現在的調查方式有些盲目,畢竟河洛劍派之大,劍派劍客廣布天下,鏢局的足跡也是遍布山河,哪一撥是正常的鏢師劍客?哪一撥是暗中潛伏的殺手?這如何分辨?
而盧遠思的態度簡直是到了極端執著的地步,越是執著,就越是容易失了理智。
到了客棧,他們帶過來的隨身護衛已在一處等他們。白日他們以流動商販的身份各自行事,悄然滲透到洛陽城的角角落落,盯著河洛劍派中較為有名的高手,想查探他們是否有參與殺手行動的可能。
今日照樣是一無所獲。
聽了他們的匯報之後,盧遠思徹底抑製不住自己的火氣了,直接摔門出去,回了她自己的房間,留殷齊修一人與他們尷尬相對。
這次他們帶出來的都是殷家自家的護衛,對殷家忠心耿耿,也都是十分有能力的,所以他們沒查出什麽有用的東西,殷齊修可以理解,隻恨河洛劍派掩藏極深。他讓護衛們去樓下的房間休息,為了安全起見,以鳴鈴為號,夜間照應。
其他人尚不知盧遠思的女兒身份,她和殷齊修出來之後就是分房而睡。殷齊修放心不下她,去她的房間看她,她倒在榻上,背對著他,不做理會。
殷齊修並不多話,隻在她身旁和衣躺下,稍緩一身的疲憊。
過了許久,她索性閉眼裝睡,心裏的無名火氣還在亂竄著,感覺到旁邊的殷齊修側過身,解開了她腰間的衣帶,她依然不動,任他給自己寬下了外袍。
然後拉開被子給她蓋好。
動作輕柔,小心翼翼。
冰冷僵硬又疲乏的身體感受到被窩的暖意,她把眼睛閉得更緊,身體蜷縮到床榻的最裏邊,似乎想把自己藏起來一樣。
殷齊修知道她沒睡,他俯身從後麵隔被擁住她,下顎抵著她的肩,在她耳邊說:“不要著急,你知道的,最終一定是我們贏。”
她內心終於安穩下來,側身麵向他,無言地投進他懷裏,把臉埋進他的胸膛,安睡。
在洛陽的一個寒夜,他們相擁取暖,她知道,他就是她的全部。
……
冷風瑟瑟的初冬,夜月無眠,一道銀白鋒芒劃破一室的暗色。在深更人靜的客棧內,一個個黑色身影落在廊道上,極速而無聲地靠近他們的目標。
他們就像低調的狼群,靜靜地盯著自己的獵物……
就在那獵物試圖以他們為獵的時候……
他們的目光早就在悄無聲息中鎖定了目標,隻等著猛起反擊,讓對手敗得措手不及。
門被撬開門栓落地的時候,盧遠思先有了警覺,一睜眼,長劍的白芒直逼她而來,她大叫一聲驚醒了殷齊修。
三個殺手一齊衝向他們,他們從床榻上翻下來慌張躲閃他們瘋狂的攻擊,殷齊修護住盧遠思,抗擊殺手,往門外移動。
這些殺手攻勢猛烈,招招致命,而他們都是不善身手的人,這時的每一個動作對他們來說都足夠驚心動魄。
盧遠思眼疾手快,一邊喊救命,一邊抓住了床頭掛著的金鈴,用力搖鈴,樓下護衛極速地一起衝上來了。
在逃命時,殷齊修被殺手的劍傷到了胳膊,盧遠思險些中劍喪命。好在他們帶來的人也並非等閑之輩,且有人多的優勢。
他們逃出房間後,護衛與殺手在屋子裏展開了一場激烈的搏殺,客棧裏的其他人都被驚動了,掌櫃連忙報官。
三個殺手見不敵對方人多,最終敗逃,從房中翻窗而出,個個身手矯健,輕功了得,在無人的街道上遁形無影。
危險解除之後,盧遠思仍然瑟瑟發抖,還未從剛才的驚魂中緩過來。
護衛連忙取來藥給殷齊修包紮,其中一個混過江湖武功最高的護衛對殷齊修道:“公子,方才卑職與那幾人過招,試出了他們的武功招式,是河洛劍派的劍法……”
殷齊修聽了,想了下,凝重道:“我們暴露了……就在我們盯著他們的時候,他們早就發現了我們……”
他轉頭看向旁邊呆滯的盧遠思,說道:“這應該是蘇家人的意思,不然他們不至於對我們下殺手,元心你說是不是?蘇家人肯定知道我們還在暗查他們了,所以想在洛陽城結果我們……”
盧遠思一直沒應聲,雙目失神,殷齊修以為她嚇壞了,想安慰她,卻見她突然笑了起來。
“太好了!”她從凳子上站起來,不蘇身上的痛楚,雙眼炯炯,一下子神采煥發:“這不剛好證明了嗎?我們的猜測是對的!河洛劍派已與蘇家聯手,充當他們殺人的工具!幫助三蘇完成他們策劃的陰謀!”
具體這個陰謀是什麽,他們還不能確定,最起碼這第一步他們都明確,他們的懷疑是對的,他們調查的方向也是對的。
殷齊修點頭道:“河洛劍派的掌門洪洛天與蘇家有深厚交情,他若要幫三蘇行事,平素少到長安本營又在洛陽的他,一定是為三蘇專門培養了一批殺手,藏在長安城中,隨時由他們調用,而明麵上,這兩方麵裝作少有交集的樣子,河洛劍派以正大光明的鏢局生意為掩飾,遠離長安,不引人注意,所以才讓人難以懷疑他們……”
“對!”盧遠思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一定是這樣!”
“齊修,我們錯了,我們不應該把調查重心放在洛陽,而是長安!那些殺手大部分都在長安,洪洛天這個時候也在長安!”
他問:“你的意思是……我們應該立即返回長安?”
“是的!打草驚蛇了也好,他們不是想殺我們嗎?就來殺啊!我不懼以自己為餌來抓住他們的罪證!我們就裝作被這場刺殺嚇壞了的樣子,逃回長安去,去向你父親丞相大人求助求庇護!隻要我們能活著回去,就一定有辦法引出他們藏在長安城中殺手,而且,隻有在長安城中我們才有與他們對抗的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