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五章
殷濟恒那日受驚後,便嘔了幾日血,一病不起,精神恍恍,國事公事都因此擱下。禦醫幾撥幾撥地出入丞相府,可他多日以來都不見好轉。
刑部的人調查當日馬車的異象,隻得出有人在馬車頂放了血包,以及那塊麒麟玉玦,是長生教所為,進一步到底是誰幹的,任他們把當日所有隨行人員收監拷問都查不出個究竟。
當日殷濟恒暈倒後,在場的人都看到了他手中的另一塊麒麟玉玦。兩塊屬於長生教最高教士的標誌物都出現在他周圍,這為這件案子增添了一個很大的疑點。
而且當日,被牽連進長生教案子的不止有殷濟恒,還有蘇家和晉王府。郡主被毒害目前仍是懸案,白玉麒麟的出現可以佐證她的死與長生教有關。
這樁樁件件,再次在長安城內掀起軒然大波,朝野震動,皇上頒旨著刑部及禦史台共同追查審理長生教的案子,長安令尹鎖城半月,加強巡防搜捕長安城內的邪教餘孽。
工部必須得加緊修建各官署的防危密室,蘇嘉寧時常是夜以繼日地作圖署事,馬不停蹄地穿梭於各官署中,主持著這項大工事的進行。
殷丞相治商政令的推行也因為長生教而延誤,行令長官一病不起不說,還有多方的阻力。政事堂的兩位輔國以及其他參與商改的官員心裏都清楚,這政令要正式大規模推行的話,必會引起多方動蕩,朝廷承受的壓力將是空前的,而且每一個環節都關係重大,就連兩位輔國大臣都不敢包攬核心事宜。
而今殷濟恒病倒,商改無人主持,朝上議論紛雜,人心多變,問題叢生,形勢又嚴峻起來,百官一麵以探病為名往丞相府跑,一麵在朝上暗上奏折建議皇上早定暫代丞相主持商改的人選,畢竟時與日去,大事易誤。
……
蘇青玄也去過殷府數次,不同於其他同僚登門的心思,他是真去探病的。
畢竟他得知道,他的計策實施效果如何,那一對白玉雙玦可不是白白祭出去的。
不論殷家人待他的態度怎樣,他一如既往恭敬和順,對殷濟恒關心備至,與殷家一黨的官員也走得更近,他們隻知蘇青玄與殷濟恒為一派勾連緊密,未來得及察覺兩方最近的變化,還把蘇青玄當同路人,蘇青玄就利用這個機會,與他們接觸,留心殷家的情況。
休沐之期,日落時分,他一襲布衣,走進華貴無雙的大齊丞相府,一路與同僚稍作拘禮。
在殷家內院拜訪過,他就與殷濟恒的得意門生現禦史台總監察禦史陸謙一齊前往殷濟恒的臥房,準備麵見探視。
引他們前行的是殷家內院的老管家,也是殷濟恒日常出行的隨身仆從肖管事。
對於陸謙來說,殷濟恒是官場恩師,而蘇青玄是頂頭上司,他謙恭多禮,對蘇青玄很是尊崇。而肖管事在殷家地位特殊,屬於家主的心腹,況且他的家主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在接見外客的時候,難免不收傲氣,對蘇青玄都隻是冷淡應付的態度。
蘇青玄向肖管事客氣詢問:“蘇某兩日未登門拜訪,不知丞相大人的情況如何?可有些好轉了?不知此時麵見是否打擾?”
肖管事捋捋胡子,蔑然一笑:“既知打擾,又何必打擾?大人是否客套過頭了?請見我家丞相的大人許多,唯有蘇大人這番多此一問……”
陸謙趕忙咳嗽打斷他嘲諷的話:“咳咳……肖管事真是年紀越大,脾氣越急了,中丞大人來訪,是關心丞相大人,多加了一份小心而已,肖管事伺候丞相左右,自是最了解丞相大人情形的,不妨提點一二,好讓中丞大人去麵見時可拿捏分寸。”
反正也不是什麽好話,裏裏外外一層一層的暗諷,蘇青玄充耳不聞,倒是對了肖管事的興頭,他心裏舒服了,也就說起了:“大人這些時日還是那樣時好時壞,平時多睿智英明的人啊……也是人到晚年了,哪經得那般刺激?陸大人應該清楚,這幾日有大人來與丞相大人說要緊公事,丞相大人都十分吃力……這還是清楚的時候,不清楚的時候,就連身邊人都不記得了,隻張嘴念著我家三公子的名字,一遍一遍地喚著,可惜三公子不在身旁,大人嘴上罵著,到這會兒了心裏還是最惦記這個小兒子……大公子都派人加緊去尋三公子了,也不知何時才能與大人相聚……還是人老了,心裏最在乎的還是兒子……”
說著說著,驕狂如肖管事這般的人都有些淚目難忍了,越說越顯心酸。可以看出肖管事真是忠心赤城的家仆,之前的種種不好態度或許隻是因為心焦失態。
蘇青玄認真地聽著他的話,理解他的傷懷,很隨和地拍拍老管事的肩膀,安撫道:“丞相大人吉人自有天相,會好起來的,隻是受驚而已,蘇某相信,丞相大人定能很快回朝主持大局,我們這些人還要仰丞相大人之光呢。”
後麵陸謙應和著,好一番奉承。
……
三人穿過丞相府深院高牆下的長長回廊,來到殷家主屋門前,門前早有一幫熟人聚在那裏沉默地等候,他們見蘇青玄過來,遠遠向他拘禮。
蘇青玄上前,環蘇一周這些熟悉的麵孔,玩笑一句:“怎麽?今日的朝會改到這裏來開了?眾位大人到得可真齊整。”
右司丞董燁宏睨了蘇青玄一眼,道:“蘇中丞你不也來了嗎?可想,也跟我們一樣,是離不開丞相大人的,不是嗎?”
董燁宏會對蘇青玄這般態度也不奇怪,因為他們在明麵上至今都隻保持著普通同僚的關係,甚至往往行事互不對頭,這是有意掩飾,刻意不走近,明明是知心的密友,長久以來卻都默契地扮演著疏離的戲碼,這是他們留的後路。
董燁宏這般對蘇青玄,其實他心裏是有些暗喜的,就像老友間互相逗趣一樣,別人眼中的互相嘲諷,實則是他們之間不讓第三人懂的小樂趣。
蘇青玄看了一眼董燁宏,眼神中閃過一絲玩鬧之意,麵上還作難堪狀,向他這位上官見禮,然後又轉向一旁的杜漸微見禮。
杜漸微對蘇青玄的態度可是明顯的親和,因為自從他坐上左司丞的位置以來,蘇青玄就是他背後的支撐,他也沒個遮掩的心思,直與蘇青玄相交緊密。
杜漸微道:“我等皆是來此向丞相大人稟告要緊公事的,商改政令還有許多重要事宜等著丞相決斷,而丞相這樣臥病……實在讓人心焦啊……再無人來主持大局,真不知這關乎國本的商改大策何去何從?”
眾人皆歎息,又不敢驚了屋裏的人,隻在門外愁腸百結地幹等著。
他們來時,殷濟恒未醒,眾人不得見,蘇青玄來時,殷濟恒醒了,隻見他一人。
蘇青玄進去了,看見了形同枯槁的殷濟恒,比前兩日所見情形更甚。
他摒退了所有下人,孤零而無聲地坐在床榻上,身上隻有單薄的錦緞裏衣。
蘇青玄上前行禮叩見,殷濟恒一動不動,緩緩發出幹澀的聲音:“蘇賢弟,老夫大限將至矣……”
“不。”蘇青玄激動道:“丞相大人寬心,終會好起來的……”
“這些日子,總是夢見,無數鮮紅的人頭,湧過來,睜大著眼瞪著我!”
他有氣無力的聲音突然變得尖銳,最後猛地撲到榻前,睜大了充滿了血絲幹核一般的雙眼直瞪著蘇青玄。
蘇青玄被他嚇了一下,爾後對上他瘋狂尖銳的眼睛,平靜,坦然,“丞相大人,是被心魔糾纏,應早日走出來才是……”
他忽然大笑起來:“逃得了嗎?躲得了嗎?這麽多年,他們又找回來了!那年的東城刑台上殺得還不夠多!殺得還不夠淨!他們還記得我!他們想拉我去見他們!向他們懺悔!但是可能嗎?不可能!”
蘇青玄一臉疑惑,望著他,不出聲,隻用目光應對殷濟恒的瘋狂。
一晌之後,他的神情又變了,變得更加迷茫,滄桑無力,目光渙散,長久之後,才開口:“你是何人啊?所來為何?”
他竟把他轉眼就忘了。
他附禮回答:“在下蘇青玄,為丞相而來。”
殷濟恒仰頭笑了:“哈哈!原來是蘇賢弟!”
他傾身雙手拉過蘇青玄的一隻手,對他開懷而笑,朗然道:“蘇賢弟啊,可還記得去年未央湖畔?你我第一次相約垂釣,好光景啊好光景!今年天更冷了,這會了都沒空再去為樂,再不去未央湖就要結冰了啊……蘇賢弟,再陪老夫去一次可好?”
蘇青玄知他神誌不清,任他胡言,定定地答應:“好,好,等丞相大人養好了病,在下定陪大人垂釣於湖畔,再交心暢談,一複往日……”
……
蘇青玄離開之後,殷家長子,現大理寺卿殷成淵進入了殷濟恒的臥房,與父親獨處。
這時的殷濟恒與方才那般儼然是不同二人,他擁衾坐著,揉著擰起的眉頭,老態已顯的麵上露出慣有的深沉睿智。
殷濟恒閉上眼,笑了,“蘇青玄啊蘇青玄,你不是想要我瘋嗎?這就瘋給你看,你又能如何?”
殷成淵上前來,說道:“父親,果然如您所料,在這風口浪尖上,他們都在盤算找誰接手父親的大業,蘇家的朝上同黨都蠢蠢欲動了,禦史台中有人已經在擬寫推舉蘇青玄主持商改大策的稟呈,左司丞杜漸微完全被蘇青玄拉攏,他也有這個打算,他的影響可是不一般,加上父親你對外宣病避朝多日……蘇青玄吃準了這些,就等著出手了……他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啊!”
殷濟恒垂頭微笑:“哼!老夫真是沒看錯他!好個蘇青玄啊!終於把他推到這個境地了,不枉這麽折騰一場!蘇青玄啊,他給我下套,怎知自己也在套中?”
他咳嗽起來,又顯出憔悴不濟的光景,其實也真是病了,之前的種種對他的打擊不謂小的。
殷成淵看著真心焦起來:“父親,父親,還好吧?都怪殺千刀的長生教!您放心,孩兒一定會把這些餘孽一個個揪出來!”
“是不是‘餘孽’還不一定呢,得看你三弟查出什麽了……”他頭腦暈乎,念著:“齊修,齊修……”
殷成淵道:“父親您寬心,齊修再過兩日就到家了,他傳回來的信說,隻要回到長安,查出河洛劍派殺手的藏身之地,就能抓住蘇家人的罪證!”
“好、好、好……”他費力地應著,思索一下,又搖頭,說道:“就讓你三弟回來把蘇家收拾幹淨吧,蘇青玄,等不到那天了,眼下就是好時機……也是他最好的時機。”
“父親的打算是?”
……
蘇府。
這裏又安靜下來。
今日雖為休沐,但蘇家姐弟仍去官署署事,蘇嘉寧忙著工事一個多月都沒有休息過了。蘇清桓也為吏治的條陳推行而焦頭爛額,可以說自從他任尚書以來,吏部就沒有“安生”日子了,原來根本不存在加值這種事的吏部,如今是半月一大加五天一小加,他是鐵了心要革除之前的官署弊病,整治吏部至整個官場的風氣,承受的壓力和阻礙也是可想而知的。
蘇清桓歸家較早,進門見蘇青玄一人在前苑的槐樹下來回踱步。
這槐樹下埋的九十九壇女兒紅已被蘇嘉寧全部掘出了,可惜沒能派上用處,如今堆藏在府中的庫房裏。
蘇青玄一邊想著事情,一邊來回走著,將鬆散的土地踏平,沒有察覺蘇清桓的到來。
“父親……”蘇清桓沒有走到他麵前去,停在稍微遠一點的地方,是為不讓自己的官服官靴被泥土弄髒,“今日去過殷府了?”
蘇青玄仍低頭望著地麵,“嗯……去看了看情況。”
“怎麽樣?”
蘇青玄有一晌沒有出聲,而後皺起來眉頭,回道:“半真半假。”
“什麽意思?殷丞相沒真的瘋?”
他抬頭了,看向槐樹枝頭枯黃的葉子,摘下一片:“他受的刺激是不會小的,人也的確衰萎了許多,可,他畢竟是殷濟恒啊……當年他能那麽狠辣地出賣自己所有的同黨把整個長生教推出去給自己頂罪,那他就能承受得了多大的打擊。”
蘇清桓想了下:“父親你覺得他是有意裝病嗎?那他的意圖是?”
“最起碼,他裝得太像,裝得讓人看不出破綻……有人告訴我,他雖告病在家,但仍讓人向他稟告要緊事務,最惦記的是他那個在外查案並要與我蘇家死磕到底的小兒子殷齊修,可見他還是有理智的,至於為什麽這樣大作瘋癲……”他思量著說道。
蘇清桓注意到一處,疑惑問道:“父親在殷家也有眼線嗎?”
蘇青玄笑了一下:“當然。可不要小瞧了你江伯父的本事,這麽多年你江伯父利用他的人力財力為我們在長安城中布了很多雙眼睛,包括宮裏都有我們的人,這是很關鍵的優勢,好好感激你伯父吧。他暗地裏的那些買賣,妓院,賭館,都是在為我們謀利……殷家的老管家去年在青樓害死一個姑娘,是誰幫他擺平的?正是你神通廣大的江伯父,所以,他受挾一直幫著我們盯著殷家人,成為我們安插在殷濟恒身邊最有力的棋子,包括先前恐嚇殷濟恒的一些手段,都是他幫我們完成的,功不可沒啊!”
笑說著說著,最後話鋒一轉:“隻是可惜……他要死了。”
“為什麽?”
“因為他暴露了,他告訴我這些事情的時候,陸謙也在場。他以為陸謙是自己人,然而陸謙其實是殷濟恒放在我身邊的眼線。陸謙是個聰明人,我們的對話他定能聽出意思。”
“父親是故意讓他暴露的?這樣不也暴露你自己了嗎?”
“殷濟恒早就看清我了,暴露又何妨?眼線的暴露,隻是為了再給他添一點刺激。”
“刺激他什麽?”
“刺激他殺我的欲望。”
……
晚間,三蘇在書房輪流對弈,唐伯過來稟報說:“大人,方才殷府有人來,說殷丞相自今日見過大人之後便一直念著要與大人去垂釣,殷家公子無法,隻好安排丞相明日晌午過後將去未央湖南岸垂釣,殷丞相失了神誌,不讓別人看護,所以請大人明日務必準時前往湖畔,不然就怕有所閃失。”
“好,就回說,蘇某必去,奉陪到底。”
蘇青玄落子,與兒女對視,一笑:“就看明日誰能釣上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