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三章
隔著半條長街,那一頭是大火肆虐哀聲如潮,這一邊是笙歌已歇平靜如常。
江月樓在最起初隻有三層,在這條高樓林立市坊雲集的街上並不特別。後來生意起來了,江河川想過改建,卻久久不敢大動。
一拖拖到了蘇嘉寧十六歲那年,江河川準備給她弄一顆極其珍貴的南海珍珠做生辰禮物,江弦歌在她麵前說漏了嘴,結果珍珠還沒到手,江河川就收到了蘇嘉寧作的一張圖——那一年,蘇嘉寧收到的最滿意的一份生辰禮物就是,主持加建江月樓。
從那起,江月樓就成了長安城裏最高的酒樓,屹立在九方街的東邊。
一樓大堂小座迎送不絕,二樓酒室與茶室兩相對望,一方是墨客買醉一方是雅士品茗,三樓大小雅間宴客會談,高等廳室茶酒俱全上下皆權貴,四樓客房下榻短宿過夜間間價格不菲,五樓是私人閣樓,江家人會客的茶室與江弦歌的琴閣遙遙相對,如今那琴閣已經空了。
蘇清桓在樓下聽完別人匯報的情況,又一樓一樓地向上攀爬,路過每一層都沒有停留,到了五樓,他才緩步,喘了口氣,收回於某處戀棧不舍的目光。
他再進茶室,看了下相對坐在茶座邊借著月光沏茶品茗的蘇青玄和江河川,接著向窗邊的蘇嘉寧走去。
在這沒有點燈的茶室中,蘇嘉寧立在九方街上最高處望著不遠處那猩紅的夜空。
知道蘇清桓來到身邊了,她目不轉睛問道:“確認她進去了嗎?”
蘇清桓告訴她:“盧遠思的確進去了……但是……又出來了……沒死,隻有殷齊修恐怕性命難保……”
蘇嘉寧一下轉過麵來,“她沒死?這都讓她活著出來了?”她的語氣恨怨冰冷,拍了下窗欞。
蘇清桓道:“嗯……本來隻進了殷齊修一個,就給他留了逃生出路,沒想到盧遠思沒進去,後來她進去了,奇怪的是殷齊修竟然沒逃出來,反讓她保住了命……誒,就不應該這樣安排的,死一個,死一雙,有多大區別呢?”
蘇嘉寧煩躁地看向那邊,憤憤地苦笑,搖頭:“我隻是想讓她死而已……”
聽著外麵滿街的哀嚎聲,江河川似乎能嗅到那彌漫了半條街的濃煙,皺起了眉頭,歎道:“不忍睹啊……一場大火,一條人命,攪得滿城風雲人世不寧……真是造孽……”
蘇青玄抬眼看向他,“這是一條充滿殺戮的血路……可怕的不是今晚的大火,而是,這僅僅是個開始。”
“開始?”江河川的肩膀顫了一下,借著月光看著蘇青玄明暗參半的麵容:“你就不怕嗎?”
“怕什麽?報應?或許吧……不過我倒是很想知道這世上到底有沒有報應這回事,反倒是以成敗論事更為實際。”他道。
江河川想了一會兒,道:“可是我挺怕,我心中尚有畏懼,我怕因果循環,最後報應找上門,女兒已是他家人,又沒有兒子,恐怕最後連給我收屍的人都沒有……”
“你不還有我嗎?”蘇青玄拍拍他的手背。
江河川笑了一下,“你給我收屍?”
蘇青玄笑著搖頭,坦然道:“恐怕不能,若真有因果報應,我必會死在你前頭,等下了地獄,這所有罪孽我一人擔了,刀山煉獄我下,人間富貴你享。”
江河川道:“算了吧,各人有命,怎能脫罪?你以後少讓我做點這種事就行了,我還想在人間多享受幾年榮華富貴,得給自己積點陰德,不然這拚搏二十年創下的一切又有什麽意義呢?你們有你們的成就,我總得有點自己的功利……”
聽他說著,蘇青玄默然少時,在月光下,他也看清了江河川麵上的皺紋,微有發福的身軀,身上錦緞玉帶,頭上也有了幾絲銀發……
一轉眼,他們都老了,不再是二十多年前那兩個在酒樓門口席地飲酒的清寒書生了……
“在我看來,我們一直是互相成就,才有了各自的今天,你想要的,我也會幫你爭取,你想維護的,我們也會努力幫你維護……所以你在那份控議書上簽字……我也能理解……”蘇青玄終是戳破了,他不想他們之間留下這個隱憂。
聞他此言,江河川端茶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這是的確是他意料外的,他沒想到那份控議書會被蘇青玄看見,本來不想蘇青玄心有芥蒂所以一直沒說……
江河川解釋道:“我那是沒有辦法,陶春臨與我有很密切的生意來往,而且他拉攏了那麽多商戶,他們找上我,如果我不做做樣子站到他們那邊,那我以後的生意也難做,我相信你可以應付得了,所以答應他們聯名上書,也剛好知道了陶春臨的打算,所以在你對付他的時候,我能及時向你提供他的背景,告訴你們他與殷家的關係,你知道的,我沒有二心,那隻是應付……”
蘇青玄又拍了下他的手背,點頭笑道:“是,我知道,我理解,我說出來,隻是不想我們之間有秘密。”
江河川心裏剛安穩一些,又轉念一想,不知為何有了些慍色,甩開他的手,道:“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蘇青玄承認:“是啊,那封控議書一交到左司丞署,杜漸微就拿來給我看了。”
“那你為什麽到現在才跟我說破?”江河川略有激動,難以置信道:“你在試探我?”
他厲聲道:“其實你根本不能確定!你還是有懷疑!所以一直到你來找我商量陶春臨的事……一直到我跟你說起他的背景,你都是在等著看我的態度!對不對?如果我沒有主動幫你,你會怎麽想?嗬,蘇青玄啊蘇青玄……”
蘇青玄被他的怒狀弄得有些莫名,很驚訝江河川會這樣想,但他真沒意識到自己對江河川有試探之心,他奇怪地抬頭看看氣得坐不住站起身來的江河川,說了句:“有必要這麽生氣嗎?又不是我瞞著你簽控議書跟別人一起反對你……”
“所以你很大度啊,是吧?”江河川更氣了,對蘇青玄冷嘲一句。“你心裏還是有氣的!你裝什麽!蘇青玄你把我當什麽?你的那些朝堂對手?永遠看不穿你的心思?我對你知根知底!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會怎麽想!”
蘇家姐弟都被江河川這暴怒的態度嚇到,不知道為什麽會突然變得這麽激烈。
蘇青玄麵對他的指責,更加憋悶壓抑,問他:“真的嗎?你真的知道我會怎麽想?你真知道的話,你就不會說這樣的話了!”
就像最後一根弦即將崩斷,蘇青玄的話一脫口而出,蘇家姐弟都倒吸一口涼氣。
“你……”
火種已被點燃,焚燒毀滅隻在眉睫……
敲門聲響起,這聲音堪稱救星,一下拉回他們的理智。
江河川努力穩住自己的情緒,閉口不言,掃了蘇青玄一眼,去開門,門外是張管事,告訴他:“長安令尹府的人來了,要掌櫃出麵,去起火現場控製場麵……”
江河川應了一聲,站在門前,深呼吸一下緩了氣,回過身看向蘇青玄,攤手道:“好了,該我去應付他們了,那是我名下的,我得對這一切負責,隻能由我去收場。”
他轉身而去,蘇青玄附手作禮,深搭一躬。
……
江河川向那邊走去,順著人群湧動的方向,那一片混亂,渾濁,掙紮,大火燃燒吞噬,火舌竄上漆黑的天幕,伸延不息,無人能夠與之相抗,一桶桶水的緊張搶救都不能動搖火勢半分……
有的事情,你策劃了,布置了,預見了,腦海裏幻想千萬遍了,可當它真的呈現在眼前的時候,你還是會受到驚嚇和震撼,可怕的現實總是比預想中的可怕萬分。
人人皆有惻隱之心,生而為人,萬般逃不過是本心所感。
江河川走近火場,被大火的熱浪和眾人充滿驚怒的目光包圍,他咬牙承受,一邊繼續往前走,一邊指揮他帶來的人有序地遣散無關百姓幫助官府維持秩序並參與滅火。
他出現之後,他們向他這邊擁簇而來,鬧聲鼎沸,他聽不清他們的聲音,隻知道那些憤怒的話語在他耳邊不斷地嗡嗡叫囂,就像那四處噴薄的火舌,有把人推倒毀滅的力量。
“為什麽會起火?”
“怎麽會起這麽大的火!”
“天啊,造孽啊!還給不給人活路了!”
“還有人在裏麵!”
“燒死了!活活被燒死了!”
“這是火鬼來奪命了!造孽了!”
……
不斷有人質問他,怒罵他,他隻能推開人群,不斷地解釋:“燒毀鬼樓,是事先就跟令尹府提報過的!官府批準!有準令在此!火情是可以控製的!裏麵會有人完全是意外!那是擅闖進去的人!與我們無關!我們已經在盡力搶救了!被無辜殃及者,會得到江月樓的全部賠償!真金白銀,我們絕不推責!”
越往前他承受的怒火越是猛烈,身上心上都在灼燒一般。人們沒有因為他的解釋而冷靜下來,反而更加失控,似乎他一來,他們的火氣都有了發泄點。
開始隻是推搡謾罵,當他靠近殷家人的時候,一切徹底失控,他們一聽說他到了,全都像瘋犬一樣向他撲過來,即使有官府的人和自家護衛左右保護著他,他還是受了不少直接的痛擊,他不知道是誰往他臉上揮了第一拳,還有不斷向他砸過來的石頭、木頭、雜物……
終於,殷家兄弟找到了他。
殷成淵的眼睛比後麵燃燒正旺的大火還要紅,一看到他,就歇斯底裏地狂吼起來,三四個人都沒把他拉住,他奔向江河川,把江河川撲在地上,發瘋地掐他的脖子。
周圍的人趕緊把他們分開,江河川剛站起來,還沒來得及喘氣,一桶冷水就迎麵襲來,澆了他一身,他打著冷顫,看清殷韶初狂怒的臉,還有向他飛來的木桶……
幸好有護衛拉了他一把,他沒被木桶砸中,沒站穩,殷家兄弟又再次一齊向他撲過來……
有那麽一瞬間,他感覺自己身處懸崖的邊緣,搖搖欲墜,隻差最後一推,他即能逃脫眼前這場噩夢。
殷韶初麵目猙獰,揪著他衣領質問:“為什麽會突然起火!你們怎麽能這麽殘忍!慘無人道!你還是人嗎?你把我弟弟燒死了!你知不知道!你們還有沒有人性!你個混賬!”
江河川任由殷韶初和殷成淵打罵他,其他人一直在拉,在保護他,而他從不還手,麻木地承受著他們的拳腳,摔倒了就爬起來,一遍又一遍地向他們宣說:“燒毀鬼樓是在官府提報過的!我們事先已經完全封閉避免閑人入內!我們不知道還會有人闖進裏麵!他是沒經過我們的同意就擅闖!與我們無關!是他們自己闖進去的!與我無關!”
一遍又一遍地重複……
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麽,隻能用這樣毫無說服力的生硬托詞應對他們,事先準備好的解釋,完美無破綻,卻也阻擋不住人的恨怨。
“你賠我我兄弟的命來!你要他們出來!姓蘇的!在哪裏!我要他們賠命!”
“你們還有人性嗎?喪心病狂!你的良心呢!”
“你還有人性嗎?你們是人嗎?怎麽能如此慘無人道!”
他們這樣一遍又一遍地對他怒吼,質問。
他說著:“是他自己闖進去的!與我們無關……與我們無關”
後來,他感受不到其他,隻有麻木、僵硬、冰冷……
他聾了,他瞎了,他失聲了……
他像一個遊街的罪犯,用最從容的姿態,極其狼狽地接受鋪天蓋的譴責痛罵,還有那些恨意充溢的審視……
“鬼樓”的招牌燒焦了,掉了下來……
兩邊門柱上的對聯與木柱一起燃燒,黑了斷了,一個個死寂的文字自救不能,隻能任由鮮活的火舌將自己舔舐為灰燼……
鬼樓有鬼,鬼樓無鬼,直入鬼門,人鬼莫辨!
人或似鬼,鬼不似人,地獄人間,真假誰知?
他還在說:“……與我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