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三章

  月明星稀,秋風蕭瑟,城北未央湖畔,有一處竹林,林中三裏處有一涼亭名為悠然亭。


  這裏鮮有人至,原本這小亭已破敗,後來被盧遠澤與顧清寧發現,他們得家中告誡不便明麵中往來,就常常相約在這亭內見麵,把這悠然亭重新修整一番,不失為一雅處。


  不覺間,距離他們上一次來此已有一年多了。


  明月上柳梢之時,盧遠澤持燈前來,走過林中小徑,遙遙看見亭內掛了燈籠,點了幾支明燭,一道青衣倩影立在亭內,倚著石柱,仰首望月,風拂青絲,添無盡落寞蕭索。


  “清寧……”他走到亭外,柔聲呼喚她的名字。


  她聽到這聲音,瞬時轉身回頭,雙目含淚,跨下階梯,直直投進他懷中。


  盧遠澤心頭一顫,頓時酸澀不已,丟掉了燈,緊抱住她:“清寧,對不……”


  她伸出雙指摁住他的雙唇,落淚搖頭:“不,不要說對不起。”


  她環住他的腰身,倚在他懷中,無言落淚。


  盧遠澤親吻她的額頭眉心,見她麵色憔悴消瘦了很多,倍加心疼。


  “我知道你見我是為了什麽,我都知道,我是故意和你妹妹說我不會出席你的婚宴的,因為我想見你,我知道你會來……”


  “你想見我?”他疑惑道:“你不是恨我嗎?”


  她捶了他一拳,道:“我恨你,我當然恨你!但是盧遠澤,你能無情,我顧清寧不能!我知道這個關頭我家人出現在你的婚宴上意味著什麽!你要澄清流言,我幫你便是!何惜成為他人笑柄?”


  盧遠澤心中震蕩,“難道真不是……你們放出的流言?”


  顧清寧一驚,跟被人用匕首狠狠剜了一下似的,猛地推開他,含淚質問:“什麽?你竟然懷疑是我們?我放出流言於我何益?如今我這般聲名狼藉受人指點是為何?還不是因為這些流言!你竟然會覺得是我們故意的?盧遠澤啊盧遠澤,你自己無恥也就罷了!還這樣揣測我們!”


  他心神大亂,連忙道:“不是的,清寧,是我們誤會了,畢竟那些事隻有我們兩家人知道啊,這流言突起,不容我們不懷疑……”


  “隻有我們兩家人知道?”她厲聲控訴:“你確定隻有我們至親的人知道嗎?我們相交這麽多年,來往頻繁,就算再怎麽保密也難免被人察覺吧,更何況你盧家府中那麽多人,從後門守衛到後苑管事,哪個不心知肚明?還有上次我為見你直接從正門進去,那麽多人都看見了!你確定沒有多心之人?你還覺得一直保密得很好是嘛!”


  她這樣說,盧遠澤也認同,想著可能真不是顧家人,勸慰道:“清寧,你不要生氣,我不是刻意猜忌,隻是如今情勢特殊,不得不多心。我們盧家是對不起你們,所以難免心虛,才加以揣度。”


  顧清寧緩過來,平複怒氣,背過身去,道:“你對不起我是真,但其實,我也有對你不住的地方,我今天見你就是想……”


  盧遠澤以為她是在賭氣,拉她手道:“哪有?你有何對不住我的?”


  顧清寧回握他的雙手,低眉道:“你還沒發現嗎?我幫你畫的那副廣和宮樣圖,是有錯的。”


  盧遠澤大驚:“什麽?可廣和宮都建到一半了!清寧,你不要嚇我,此事非同小可啊!”


  顧清寧道:“我也是後來才發現有幾處構架根本不能實現,現在隻建到一半是看不出的,隻是若以後加頂束梁,必有大問題,若按原圖建設,那廣和宮必然不出一年就會塌。那圖紙是我畫的,我清清楚楚,工部的人看不出是自然,我也是反複鑽研之後才發現自己的錯誤……”


  盧遠澤難以置信,憤然道:“清寧!你是故意害我嗎?”


  顧清寧甩開他的手,怒道:“你還在懷疑?若我真想害你現在就不會告訴你!我會等廣和宮建完了再去奚落你!可是我沒有!”


  “也就是說,如今彌補還是來得及的?”他急問。


  她冷著臉點頭:“是的。”


  “那你快告訴我應該怎麽修改圖紙?”


  她搖頭:“光修改圖紙是沒用的,宮殿已經建到一半了,基本框架已落成,再看圖紙無用,隻有看實情做調整修改才能徹底更正,就算是我,現在不看實情,也無法指出具體該怎麽調整……而且最重要的是,你公然改正的話,就相當於承認是自己錯了,那麽罪責都在你一身……”


  盧遠澤真急了,又拉住她的手:“那清寧你快告訴我該怎麽辦?”


  她抬頭,對上他的眼睛:“讓我進工部。”


  “什麽?這不可能!你是女子怎能為官?”他訝異道。


  顧清寧不以為然,再靠近他一些,笑看他:“怎麽不可能?大齊律法上哪一條寫了女子不可為官?再說我也沒想為官,我隻是想進工部暫任參事,幫你把錯誤改過之後便退出,參事是候補虛銜,工部的建築參事大多來自民間,多如牛毛,多我一個有誰會在意?不然你還有什麽好辦法嗎?”


  盧遠澤惶惶不安,猶疑著:“可我還是擔心……若我薦你進工部,必遭人猜疑,父親,父親也不會同意的……”


  “你還敢讓他知道?”她苦笑一下:“這種錯誤事關重大,若不改正,你將導致新皇登基後所建的第一個祭天寶殿毀於一旦!如此過錯,你還敢讓你父親知道?別說他知道你我還有往來會怎樣了,就單說他若知你在工部的大部分作為都是借助我之手,他還會將世子之位給你嗎?”


  他愣住了,遲遲開口:“清寧,你不是在故意賺我吧?”


  顧清寧聳肩輕笑:“你若不信,去再看看圖紙吧,我估算著建工進程,不出幾日你就能察覺異樣了。”


  “為避人口舌,我會出席你的婚宴,到那時你再將保薦公文給我也不遲,且你已完婚,別人已無可猜疑,你看如何?”


  盧遠澤轉臉直視她,好似看透了什麽,卻也無法,隻能點頭:“好,我且做一試。”


  顧清寧也點頭,倏忽間眸色一轉,柔情再現,讓他猝不及防,她低頭輕握他的手,喃喃念著他的名字:“遠澤……遠澤……”


  她緩緩靠向他,攀上他的頸項,在他耳邊呢喃:“往昔在這悠然亭中,你我是多好的一對啊,真不敢相信,你就將迎娶他人了……”


  她的氣息如同旭陽暖風一般縈繞在他頸項間,讓他癡醉失神,一時迷亂,撫住她的臉頰,吻上那一片香唇,難以抑製內心的衝動,緊緊攬她在懷中,與她纏綿擁吻,手掌顫抖著急切地去撥她的衣襟……


  她感受到他的痛苦與衝動,情之所至,身不由己。


  而她在此刻摁住了他的手,一下咬住他的唇。


  他頓時吃疼,唇角流血,一把推開她,“你幹什麽!”


  顧清寧擦掉嘴邊沾染的他的血跡,笑看他,一步步往後退:“記著,我曾比你痛上千倍萬倍。”


  她轉身離去,沒有持燈,徑入夜色之中,隨月而去。


  顧清寧回到府中,顧清桓已在前苑等她了,見她回來了,就迎上去,問道:“姐姐,事情如何?”


  她笑起來,點點頭。


  顧清桓一臉喜色,道:“恭喜姐姐就要成為大齊第一位女官了。”


  顧清寧看看他,挑眉道:“這麽早就急著高興幹嘛?隻是一候補參事,暫且以此麻痹盧遠澤,讓他以為我無爭心罷了,要真的為官還早著呢。”


  “總之走出這第一步就很值得高興了,姐姐你是建工奇才,隻要進了工部就定會大有作為的!”


  顧清寧笑笑不語,他繼續問:“姐姐,你到底是什麽時候察出圖樣有誤的?”


  她答道:“我一直都知道,從開始畫這圖樣時,我就知道。隻是在等時機而已,現在時機到了。”


  【第十九章:若算機籌處】


  十月中旬,相國府與晉王府聯姻之日已到,在經曆數次風波之後,這場婚宴還能如期舉行,是很多人意料之外的。


  當朝權勢最大的兩家人聯姻,轟動全城,成為長安城第一大盛事。


  鼓樂十裏,紅綢漫天,百人迎親等隆重場麵自無需贅敘,當日全長安城的權貴名士都齊聚在相國府中。這場婚宴的喜帖甚至可以成為身份的象征,沒有足夠的權名聲望是完全碰不著的。


  然而,有一戶布衣平民持貼上門,僅備了區區薄禮,甚是寒酸,卻被盧相國奉為上賓,親自接待,備受矚目。


  他們三人雖受眾人異樣目光,而神色不改,自在從容。


  盧元植與顧青玄並肩入堂來,盧元植滿麵喜色,顧青玄身著布衣稍顯謙遜,隻聽盧元植笑道:“青玄賢弟賞麵前來,老夫甚是可喜,自你辭官之後,你我都有大半年未見了,如今總算有機緣,再請昔日同僚聚到府門共道喜事,開席後賢弟你可要陪老夫暢飲一番啊!”


  顧青玄含笑頷首,附手合禮,恭敬道:“謝相國相邀,顧某能與孺子弱女參加如此盛宴,實蒙相國重恩,顧某感激不盡。”


  兩人笑言間,顧青玄與盧元植目光相交一瞬,盧元植雙目中閃現一絲陰狠,卻未從顧青玄眼中看出任何波瀾,他一派和悅之色,安分謙謙。


  顧清桓與清寧又向盧元植敘禮,舉止從容規矩,而表態生疏。


  盧元植作首次見顧清寧之狀,還誇讚了幾句顧賢弟之女風姿不俗甚是聰慧等等,一概表麵文章,他遊刃有餘。


  之後他又去招待晉王府的人。三顧在眾賓客之間,四處應酬,大多與之相識,不說全無尷尬,倒也不失儀態。


  即使大多數人還是覺得落魄至此的顧家來此實在突兀,但表麵一片和氣,見顧家人行止自然,三人在喜宴上並無異樣,也漸漸覺得流言不可信。


  “九州巡察禦使喬大人攜禮來賀!”


  府門前的門子扯高嗓音,響亮地通傳來客。


  在這麽熱鬧喜慶的時候,這並不能夠引起其他賓客的注意,畢竟隻是一個五品巡察禦使,這堂上十有八九的賓客品級都位於他之上。


  但讓人奇怪的是,聽完這一聲通傳,盧元植與晉王竟一齊走出門去迎接來客,如此待遇,隻有先到的三公之一禦史大夫殷濟恒才享有。


  在最末席的三顧也不由地將目光投向正堂外,見來客是一約莫四十歲的中年男子,他身姿健碩卻不粗獷,麵色平和,氣質儒雅,頗顯寬厚疏朗之態,身高六尺又五,衣飾簡單,著淡墨玄端,綸巾廣袖,立於當朝兩位權貴眼前,比誰都和悅從容,不卑不亢,無聲行走時恍然如深山雅士,與人攀談時又是溫和學者模樣。


  “父親,他是?”顧清桓低聲問。


  顧青玄細想了一會兒才有印象,回道:“喬懷安。”


  顧清寧正想問喬懷安是誰,忽聞相國府外禮樂愈響,是迎親隊伍歸來了。


  所有人都起身離席到前苑去迎新人,他們的對話就此中斷了,也都被人擠著到了院外。


  不消一會兒,鞭炮響聲震天,鼓樂齊鳴,八抬大轎在相國府門外停下,一片鮮紅奪目,新郎下了高頭駿馬,立在府門前迎候自己的新娘。


  相國府門內外,數百人見證新娘過門一刻。金冠紅袍的尊貴郡主在喜婆的攙扶下,輕盈地越過火盆,然後與盧遠澤共執紅綢,一雙紅衣玉人在眾人的夾道相迎中,緩緩走向正堂。


  這條路的終點處就是正堂大門,那裏是人群最末端,那裏站著顧清寧。


  鞭炮鼓樂和在一起,如雷聲不間斷地轟鳴著,掩蓋了所有的人聲,即使那麽多人大笑大聲說話,都聽不到分毫。


  她反而覺得很靜,心也很靜,望著盧遠澤攜著他的新娘目不斜視地從自己麵前走過去,她與這滿府賓客一樣,微笑、鼓掌、道賀。


  禮炮放完,新人入堂,眾人又一齊湧進堂內,顧清寧差點被人絆倒,勉強站住腳先避在一旁,有人在她肩膀上安撫地輕拍幾下,她扯出笑容,道:“我沒事,清桓……”


  一回頭,看到的卻不是弟弟,而是盧家二小姐盧遠思。她故作倔強不屑,問:“真沒事?”


  顧清寧搖搖頭。


  她又問:“你是進去還是走?”


  顧清寧看了看正堂內準備拜堂的新人,笑道:“盧公子大婚之喜,我自然是奉陪到底。”


  盧遠思猶豫了下,還是開口,輕聲道:“這是你自己選的,總之此後他都跟你沒瓜葛了,你莫要糾纏,我會一直盯著你,你別想動什麽壞心思,尤其是在這婚宴上。”


  顧清寧苦笑了下,不言語,默默進入正堂去了。


  盧元植與黃夫人正坐堂上,新人三拜奉禮,最後夫妻對拜,紅燭高照舉案齊眉,禮成後送入洞房。


  之後,賓客正式入席吃酒宴,不間斷地有賀禮送到,其中最為矚目的是德公公來宣旨賜賞,陣仗何其宏偉,待他念完皇上親賞珍寶的禮單,眾人跪得雙膝都發麻了。


  如此恩寵真是到了極致,盧家人與晉王府人共叩謝皇恩。新郎盧遠澤親自送德公公出府,然後就開始受賓客敬酒道賀。


  推杯換盞,共道喜事,好話說盡,瓊漿配著甜言,斛籌交錯間,人影繚繞,盧遠澤喝完一杯又一杯之後,眼有重影,身形晃動,還是堅持到了末席。


  及至向顧家人敬酒,他已有些恍惚,身體看似快要支撐不住了,差點跌倒,眾人笑鬧著來攙扶他,混亂間顧清寧也扶了一把,隻是沒被人看見。


  盧遠澤正起身後,繼續敬酒,與顧氏父子都喝了,之後就是顧清寧道賀。


  她與盧遠澤默契地假裝不相識,為他斟了一杯酒,落落大地附禮道賀:“小女子顧清寧恭賀盧公子與成碩郡主喜結連理,永福同心。”


  她一飲而盡,他如鯁在喉,相互疏離一笑,他再敬下一位,她坐在席間與他人交談。


  顧清寧的手在桌子下摁著自己的袖口,廣袖中躺著一封加印文書。


  這就是能讓她進入工部的保舉薦書。


  盧遠澤沒有食言,那她也不會食言,最起碼這次不會。


  酒宴吃到一半,相國府門外又停下一駕馬車,這時才赴宴實在太遲,偏偏這位還算是個不速之客,不過之後卻被奉為上座之賓。


  盧府管家急急入正堂,通傳道:“靈源寺元愁師太來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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