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顧青玄默然一刻,直起背脊,正視洪洛天,諷刺地笑了出來:“是啊,我不是官了,於災民災地,隻不過是虛偽做戲的路人而已,還能為他們做什麽?但是!我的虛偽我的做戲,就是為了爭取能為他們做什麽的權利!你以為你洪洛天出錢出資就能救苦難百姓?不!真正能救他們的,隻有當權當政之人!民生不治,國力不強,縱你洪家萬貫家財富可敵國,也救不了這泱泱大齊!”


  好似終於把他心裏的話逼出來了一般,洪洛天快意地笑了,不複多言,隻看著他,起身,提劍離去。


  慷慨之氣撤去,疲憊之意又湧上心頭,顧青玄垂首,合上雙眸,再開口,聲音滄桑:“弦歌……恐怕伯父要負了你的國士之許了……”


  “伯父這是何意?”


  他歎道:“因為我不是大義國士……我隻是變相的名利小人……為國為民,隻是長安城中爭權奪利的借口……可是我又想做到……哪怕不擇手段……”


  江弦歌望著他,沉默許久,爾後緩緩開口道:“伯父,你最是善弈,應當最為懂棋,你看這一方棋枰之上,黑白分明,然而這世間卻不是如此……”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抬首環顧蒼穹:“蒼天如圓蓋,陸地為棋局。世人黑白分,往來爭榮辱……”


  “伯父不是枰上棋子,而是世間一人。世人皆好爭,然而並非黑白分。哪個救世安民的國士不是爭名謀利的凡人呢?”


  ……


  洪洛天的車隊走後,顧清風過來通知父親他們也可以啟程了,並告訴顧青玄:“父親,方才師父走時讓我轉告你幾句話。”


  “他說什麽?”顧青玄問。


  顧清風心中尚有疑惑,據實而回道:“他說,這次洪家出資出錢救商洛,是因父親你主張,往後洛陽商戶捐資賑災,也隻因你一人……”


  顧青玄知道洪洛天看出自己的意圖了,心中開始感激他如此相助,又見顧清風似乎有所難言,就問:“他還說什麽了?”


  顧清風支吾起來:“師父說,說……他就是有錢,就是要拿銀子……拿銀子,砸死你丫的!”


  “……他非讓我傳原話!父親你別打我呀!是師父說的!我隻是……”


  ……


  【第七十九章:一局輸贏料不真】


  顧清寧麵色發白,接過藥碗,屏息皺眉,將半碗黝黑苦澀的藥湯一飲而盡。


  扶蘇一手從她手裏接過碗,一手撚了一個杏脯遞到她唇邊給她吃了,以淡化口中的苦味。


  她臉色依舊十分慘淡,有些憂悒地撫了下自己的腹部,抬頭望向扶蘇,拉住她的手:“怎麽辦?我不會……”


  扶蘇用指尖掩了下她的雙唇,搖搖頭,指指藥碗,示意她隻要好好吃藥就會沒事,不用擔心。


  時至今日,她依然不能安穩坐臥,此時也是撐著桌案直著身坐著,“那一頓板子的確是重了些……我哪想到會這樣?現在我真是害怕……”


  扶蘇洗完手,又到銅鏡前來給她梳頭。自她手傷之後,連盤髻戴冠這樣簡單的事都沒法自己做了,每日扶蘇都會在她之前起床,幫她打理梳洗,早早去工部上署。


  昨天得了信,父親弟弟今日便要到家了。雖是休沐之期,但因為天一神壇工事還沒有通過欽天鑒的考察審核,所以她今日還得去工址上,繼續應付欽天鑒的人,都沒有辦法先和父親弟弟見麵。


  她出門之前再三拜托扶蘇把她換下的衣物洗了,不要讓別人知道她在服藥。


  今日顧清桓也起得特別早,腆著笑臉給姐姐準備早飯,妥妥帖帖地伺候她出門,臨走了還要討好一句:“執事大人慢走!執事大人早些回家!”


  卻還是被顧清寧瞪了一眼,訓道:“別以為你賣乖姐姐就會饒了你,等我把欽天鑒那幫可惡的術士搞定了,再回來接著教訓你!”


  顧清桓扶她上馬車,無奈道:“姐姐,我也是為你著急,才在寫給父親的信裏提了一下你受傷了嘛,你挨那一頓打,我怎麽咽得下這口氣?就想著跟父親商量一下,怎麽……”


  顧清寧用完好的右手敲了一下他腦袋,氣道:“手斷骨難以複原?被打掉了半條命?這還叫提了一下?至於這麽誇張嗎?清風和弦歌知道了指不定嚇成什麽樣?父親著急起來,你哄去!”


  “姐,我說的不是事實嘛?禦醫都這樣說了,我多擔心啊,要是你的手……”他擔憂地念著,又挨了一下。


  顧清寧叮囑道:“反正父親回來了你不準說得這麽嚴重!我的手好著呢,就算隻有一隻……也照打你不誤!”


  她扔下話之後,就讓唐伯駕車出發,今日不去工部,而是要走較遠的路去天一神壇工址。


  此時春寒漸退,暖意欣然,隻有在晨間還有稀薄涼意,倏忽間,已到二月初,他人樂於踏春遊玩之時,她卻好似大限將至,沒有一刻輕鬆舒暢。


  身體也是,好像沒有一處不痛不酸疼似的。跪坐在顛簸的馬車上,她就感覺這副身體已然完全不是自己的了。


  目光凝固在包紮得嚴嚴實實的左手上,她心底也隱約有幾絲不安,想著想著,就想到最讓她頭疼的公事……


  通過這幾月的緊急改建,天一神壇逐步落成,隻差最後的修繕,便能趕在祭天之日前竣工。


  她和整個承建司,克服了重重阻礙,想盡一切辦法加快進程節省材料,熬了無數個通宵,終於能稍微鬆一口氣的時候,卻沒想到會遭遇一個很大的阻礙——


  每項與皇家有關的工事建造前後,都必須接受欽天鑒的篩選審理,欽天鑒會通過占星卜卦來為工事選擇最吉利最適合的方位,在竣工之前也要對建築工事仔細考驗,確認各項穩妥,不與天數五行相悖,不沾不潔不祥之物,不觸犯龍威避諱得當等等。


  世道迷信,俗例如此,欽天鑒對工事的態度就顯得舉足輕重,一直以來不乏有欽天鑒祭司借查驗名頭刻意找茬,巧立名目,汙蔑陷害,遭訛詐或把工事推翻重建還不算最遭,因此被害致使滿門抄斬的都不在少數。


  所以從畫圖開始,顧清寧就尤為注意,不想還是被欽天鑒各種找茬,審查已經進行了兩日了,那些祭司嚴苛到刁難的地步,讓工部人十分火大。


  這是第三天了,要是還不完善通過,按規定就得再加三天的審核期。


  對於工部來說,眼前正是寸時寸金的關頭,豈能再這樣耽誤拖延?


  顧清寧暗下決心,無論如何,她今日一定要欽天鑒通過審核,一定。


  做到建工執事,親自與欽天鑒斡旋,她終於明白了,為何當初梁正卿升任時會那麽爽快地同意她繼任這個職位?當上郎中就高興成那樣?


  反正現在的苦頭都栽到她頭上,真是有得受的。


  她一直注意著朝廷的動向,知道盧元植這一段時日都不理朝政,都不去政事堂主事,才安心冒點頭,不然她還真不敢這樣出麵行事。


  然而,官場上皇宮中還是有了她這個女官員的傳言,她真是每時每刻都提心吊膽……


  到了工址,恰是早朝散朝之後,守門的禦林軍已經打開了通行的門,這兩天跟她一起應對欽天鑒的工部屬員也陸續到了。


  他們都在抱怨欽天鑒的苛刻,也有人竊竊私語,是因為她這位女執事才被欽天鑒的監副瞧不起,還有人暗暗商議要不要勸她回去不要出麵摻和……


  更甚者,有人暗示她應該私下給監副塞點好處……


  負責審核的兩位監副打著哈欠來了,跟前兩天一樣,把昨天交上去的糾改條陳往代表參事的懷裏一塞,懶懶地說:“我們大祭司說還是不行,讓你們工部再改去,今天再查。”


  其他人看那條陳是交上去什麽樣還回來就什麽樣,想必是他們根本沒有呈給大祭司看,官場老人心裏都清楚,這兩位監副就是想訛他們一把。


  他們都十分泄氣及惱火,顧清寧拿過條陳隻看了一眼,抬頭時換上了一副恭維的笑:“好的,本部會再改的。”


  她爽快的態度讓他們都愣了下,前兩天她可不是這樣的……


  她指指天一神壇內,道:“那就請兩位繼續查驗吧……哦,對了,我剛想起來,神壇閣樓上壁雕了四大神獸圖,可是,這神獸,誰都沒見過,我看那圖中有一隻神獸的爪子和須子與龍有些相似,恐怕有些犯忌吧?這個,一個人有一個人眼光,我也拿不準,還請兩位大人上去看看,是否需要修改?”


  她做出邀請的姿勢,引著兩位監副走在最前麵,對他們笑著,眼神中有所暗示,刻意抬高袖口,露出其間的銀錠一角,對他們意味深長地挑眉點頭。


  那兩個監副知道她終於開竅了,都欣然隨她進入神壇大殿。


  她回頭對工部諸人道:“神殿森嚴,內殿最是神聖,不宜攪擾,你們先在外殿等著,待本執事與監副進去查驗便是。”


  他們停在外殿中,顧清寧往裏麵走,又回過頭道:“誰帶了火折子?內殿昏暗得很,得點燭照明。”於是一個參事就將隨身帶的火折子給了她。”


  三人進入內殿,點燈照明,顧清寧指著東牆閣樓頂部,道:“就是那裏。”


  她對他們眨眨眼,拍拍靠牆的梯子:“對,就在這上麵,得上去才能有所……發現。”


  兩個年輕監副麵麵相覷,猶豫了下,還是爬上了梯子,上了閣樓,圍牆而修的一圈石壁凸出,與牆麵相錯,剛好可以容人駐足。


  他們上去之後,四處張望,問:“在哪兒呢?”


  顧清寧娓娓笑道:“就在前麵一點,石雕下麵,你們湊近些看吧,把火折子點起來找找。”


  一個參事就把火折子吹燃了,靠近牆麵,在牆雕下摸索。


  然而,他一將火苗貼近雕紋的牆麵,眼前就躥起火光,離火苗最近的一幅壁雕立即燃了起來。


  那兩人大驚失色,一邊叫嚷著一邊撲滅火光,差點摔下來。


  下麵的顧清寧也驚地叫了起來,裏麵的聲音驚到外麵的人,他們連忙趕進來看怎麽回事。


  隻見顧清寧在梯子下對上麵的監副喊著:“你們倆好大的膽子!竟敢放火燒毀壁雕!到底是何居心!”


  ……


  那兩位監副被火熏得一臉焦黑,心驚膽戰地,又聽顧清寧這樣叫嚷,都懵了。


  他們急忙撲滅了火星,那一方壁雕上的墨彩全毀了,一塊黑跡,麵目全非。


  工部眾人看著那上麵的痕跡,清楚發生什麽了,剛欲聲張,顧清寧拋了個眼神給他們,幾個參事立即領會,憋著笑,跟顧清寧一樣大叫不好。


  兩位監副灰頭土臉地爬下梯子,瞪著顧清寧:“這……這怎麽回事?我們什麽都沒幹啊!”


  顧清寧一把抓住那個監副握著火折子的手,斥道:“還說什麽都沒幹?你當我們工部人都沒長眼睛嗎?好個欽天鑒,誠心找事兒是吧!本執事定要參你們一本!惡意毀壞神跡,等著砍頭吧你們!”


  工部人也都嚷著,給她助勢,那兩個監副真是嚇壞了,狼狽不知所措,求她道:“顧執事,你聽我們解釋,這真的不怪我們……”


  顧清寧甩開他們的手:“還狡辯!好,跟你們無關!那跟你們大祭司有關是吧?我不管,你們給本執事聽好了!趕快去把你們大祭司叫出來!我們要找他說說理!他來了,一切好說,他不來,你們就等著擔罪吧!”


  他們心裏清楚,這是反被顧清寧訛上了,慌張一會兒,也實在沒法,隻好去請他們的大祭司出麵。


  兩個監副灰溜溜地跑遠之後,顧清寧一回頭,與工部眾人對視一下,全都憋不住了,大笑起來。


  顧清寧笑完,咳嗽幾下,故作正經道:“嚴肅,嚴肅,官儀,官儀。”


  他們順氣平穩下來,參事程墨然道:“顧執事真是有法子!欽天鑒訛我們還少啊?他們打的好算盤,沒想到執事大人根本不買賬,還來這招,他們被嚇這一回,還敢找事兒?哼,就看他們大祭司來怎麽說!”


  其他人應聲又大笑一片,顧清寧看著那熏黑的地方,對一個屬下道:“明天記得讓工匠把那一處重新上彩。”


  的確,這樣與這些刁鑽的小監副周旋,隻能是胡攪蠻纏,他們都是欺上瞞下想收受賄賂,隻有跟他們的大祭司直麵,才能盡快完成這番審查。


  她沒有時間精力跟他們耗了,“擒賊先擒王”,雖不貼切,但也就是這個道理。


  她讓他們先各自去巡查工址,她一人在天一神壇的壇基上等待欽天鑒大祭司的到來。


  正在檢查神壇外牆雲式雕紋的時候,旁邊的程墨然道:“執事大人,他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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