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9章
殷濟恒內心惶恐,盧元植這一出麵實在太突然,讓他不知所措,真是方寸大亂。
而他就是想讓他們完全亂了方寸,才給他們這個“驚喜”……
顧青玄卻容色不驚,揣著手,走近了幾步,冷言道:“相國大人真是太抬舉顧某了。
盧元植冷哼一聲,輕蔑道:“可是你實在太不識抬舉了!”
“殷大夫你也是!老夫欲與你結盟,你卻選了他?但是你哪能想到,從荀高陽一黨獲罪之後,老夫就一直密切注意著你,然後我發現了什麽?嗬,你竟然還是與顧青玄攪在一起了!”
“顧青玄啊顧青玄,老夫容你苟活於世,你竟不知足?還四處勾結陷害我盧家!要挾我盧家禮侍在上元節朝賀時禦前行刺,這主意是你出的吧?”
顧青玄不語,暗自揣度他到底查清了多少。
殷濟恒畢竟是心虛,聽他這麽一叱問就有些慌神了,也知道此時不宜多說,試探他道,“相國大人,這話可不能亂說,冤枉了人可不好,指罪也得有證據吧?”
“放心,殷大夫!老夫不會冤枉他顧青玄!也不會冤枉你!”盧元植坦言道:“老夫之前還是小瞧大夫了,要不是加以提防,還真不敢想殷大夫你竟敢,與我盧家為敵!”
殷濟恒手指都顫了起來,陰著臉道:“相國大人不要妄言,還是先拿出證據為上!”
“好!老夫就讓你瞧瞧你要的證據!”盧元植一拍桌,仰麵笑了幾聲,提高音量,對外麵的人喊道:“抬進來!”
繼而門被打開,四五個黑衣人抬著兩口大箱子進來了,又把門關閉,他們沒有退出去,而是接著開箱。
然而這箱子中的東西並不是靜止的,在開箱之前他們一直可以聽到碰撞箱壁的聲音。
箱子裏不是什麽物什,就是兩個人。
不是別人,而是二十幾天前,他們籌謀禦前行刺之前,挾持的盧家禮侍的家人——相國府下人羅東的妻子與兒子。
他們為出後招,一時猶豫,將人質關押至今,藏得極其隱秘,負責調查搜查得又是他們自己人,以為萬無一失。
他們也想過,這對母子不一定要死的,因為他們的人一直讓人質以為背後主謀是盧元植,隨著刑部調查的深入,他們甚至可以放出這對人質,讓他們出麵指證,幫助他們陷害盧元植。
然而……
那個年輕婦人與那個八歲的小孩被綁著手腳堵住了嘴,站在箱子裏驚惶地顫抖著,事到如今,他們都還不知道自己被人怎樣殘忍地利用了。
盧元植看著驚詫惶恐的殷濟恒,肆意地大笑起來:“好個刑部侍郎,不愧為大夫之子,真是詭詐!接案至今,非但不盡責查案,還故意隱瞞線索,幫幕後主謀挾持人質,這是何等的罪過啊!恩,你們藏得還是挺好的,真讓老夫安插在刑部人費了好大的勁才找到!”
“原來你一直都清楚……可是!那也是你相國大人折辱我殷家在先!騙老夫聯姻,卻出爾反爾!”殷濟恒明顯認輸了,頹唐地垂頭,想為自己找理由,這事的後果畢竟太過嚴重……
顧青玄在盧元植麵前坐下,給自己倒了杯酒,苦笑飲下,對他道:“是顧某低估相國了。”
盧元植更加惱火,一拍桌,對他吼道:“顧青玄!你死到臨頭了!這次,這次,老夫絕不放過你這禍害!”
他對上盧元植的眼睛,輕蔑一笑:“可是你又能如何?你如何證明這件事與我有關?我能想到這一條誣陷之計,定然是也想好了後路,盧相國,顧某掐指一算,覺得自己還能多活幾天。”
殷濟恒終於明白,這種關頭,自己就成了顧青玄的擋箭牌,他周密謀劃,事情敗露,牽連最深的不還是受他鼓動而買凶設局的自己嗎?
盧元植與顧青玄對視,目光陰狠,沉沉地點頭:“是啊,你設的好局,讓老夫能耐你何?即使戳穿一時也沒法拿證據治你的罪……但是,顧青玄,你知道坐到一國之相這個位置意味著什麽嗎?意味著,吾之令即是國之令,我能輕而易舉置你於死地,真要越過法度草菅人命又何妨?隻要我想,就能讓你,哦,包括殷大夫你,都走不出這間屋子!”
說著,為了驗證自己這話似的,他眉目一轉,手掌一揚,向那些黑衣人示意。
那些黑衣人立即拔刀,卻不是對顧青玄與殷濟恒下殺手,而是殘忍果斷地用鋒利的刀刃劃過人質的脖子,那一對母子終於結束了驚惶,在恐懼中顫栗地死去。
他們的血噴灑而出,濺到顧青玄與殷濟恒的身上,死不瞑目,四隻眼睛直瞪著座上三人。
殷濟恒被嚇得不輕,再也鎮靜不了了,對盧元植嘶吼:“盧元植你真是喪心病狂!”
顧青玄抹掉麵上的血滴,微闔雙目,長舒一口氣,驚恐在他麵上隻存在了片刻。
之後,他睜開眼,渾濁的目光漸漸變得透徹,上身向前傾一些,仔細打量眼前盧元植殺氣肆虐的陰狠神情,卻愈發地沒有怯意了,此時兩人雖如刀鋒相對,隨時是你死我活的絕境,但相視間,儼然有一種深厚的默契在逐漸回升。
他太了解他了,二十年啊,他也是,太了解他了……
“可是你舍不得我死。”顧青玄最後下了結論,坦然無畏直言道。
那抹冷厲狠絕一瞬間撤出盧元植的眼眸,隻剩下深不可測。他諷笑道:“是嘛?我該多稀罕你啊?”
顧青玄提起沾有血跡的酒壺,一邊給他們三人斟酒,一邊道:“拉攏殷家不成,又跟晉王府鬧僵,荀高陽一黨獲罪折掉大批爪牙,禦前行刺無論真相如何,都注定失皇恩了,加上國事繁雜,內憂外患……此時,於相國大人而言,最要緊不是怎麽拔除顧某這個眼中釘,而是怎麽挽回大局吧?”
盧元植麵色沉靜下來,含笑凝視顧青玄:“莫非你覺得,老夫還是要倚仗你?”
他放下酒壺,掂著酒杯緩緩搖晃,看著杯中的玉露瓊漿,道:“相國大人已得真相與證人,明明可以直接去舉證戳穿我等,讓我等措手不及就置於死地,然而你沒有,你今晚來找我和殷大夫,這麽一番威脅恐嚇,若無他意,不是很多餘嗎?而當著我們的麵殺了人質,是最好的證明,證明相國大人你,還是舍不得顧某死,還是想與殷大夫結成同盟,不是嗎?”
殷濟恒更加不解其意,這太出乎意料了,他都理解不了顧青玄此時的有恃無恐是來源何處?
但是盧元植太清楚了。他道:“顧青玄,我真是討厭你的精明,更加討厭你這一副臨危不亂的樣子,刀架在你脖子上了,你就不能假裝求饒一下嗎?”
“不。”他搖頭道:“因為我知道,我若求饒,你必不饒。”
……
顧青玄舉杯,與盧元植手中的酒杯碰了一下,一笑而飲:“有我顧青玄在,你害怕自己的相國之位坐不穩,可沒有我顧青玄,你的相國之位更加坐不穩。承認吧,你需要我。”
“說說吧,我如何能饒了你?”
顧青玄思量道:“據顧某推測,商洛等地的難民不出十天,就會湧到長安城下,雖然你派人沿路阻攔,但終歸於事無補,各地求資賑災的折子應該堆滿你的政事堂公案了吧?然而你隻能把這些奏折全部壓下,不敢讓皇上知道,因為你的戶部已經拿不出銀子救助任何一方了,堂堂一國之相,國庫空虛而不能補,身旁之人無一有良策安國,無能濟世安民,無法解救國危,還有什麽比這更讓你煎熬的?所以你就想到了顧某人……”
他歎了口氣,繼續道:“就這樣說吧,洛陽的賑災籌款不會少於五千萬兩,十天之內,必回送到長安充入國庫,而長安賑濟款項多少,全由殷大夫說了算。如此一來,你還有何憂?”
“好你個顧青玄!”
盧元植與殷濟恒幾乎是同時說出這一句話,一人是不禁讚歎,一人是恍然大悟。
顧青玄轉麵對殷濟恒道:“殷大夫,顧某之前去商洛等地,就是籌謀此事,想著殷家在長安城影響最深,殷氏家族又是經商大家,若由大夫你籌款救災定然可成,所以今晚顧某原本打算與你商議救災之事的,想讓你攬全功,但是奈何有盧相國這麽一出,也沒法子了,大夫你就委屈點,與咱們相國大人一起分功吧。”
殷濟恒想了想,看向盧元植:“相國也是此意嗎?”
盧元植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道:“若無此意,殷大夫你與他就已經是死人了。老夫再給你一次機會,殷大夫,好好掂量,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
殷濟恒受他威嚇,心有餘悸之際,他又忽然變臉,熱絡又詭異地大笑,拉過殷濟恒與顧青玄的手,道:“與其為敵,不如為友!如今朝堂之上人才凋敝,盧家又處於劣勢,不想與殷家相爭,殷大夫,你就也大氣點,與我盧家強強聯手不好過背後陰謀算計嗎?”
又對顧青玄道:“還有你,我的顧大人,是老夫對不起你在先,好了吧?就再與老夫共謀一回如何?一複當年啊……”
如此關頭,隻有當了十幾年戶部尚書的顧青玄最懂得如何弄錢,而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錢,不然如何支撐多災多難的大齊?
隻有真正的掌權者,才知道,在這一片盛世繁華之下,是怎樣的滿目瘡痍。
共謀一回?謀完這一回,就是真正的死地了……
在這些謀權者的眼裏,沒有誰該不該不死,隻有誰還有沒有可利用的價值。
“好,一複當年。”顧青玄鏗鏘回道,點頭垂首間,鋒芒畢現。
盧元植以勝利者的姿態,靠倒在椅背上,“戶部尚書之位已空多時,顧大人啊,回來繼續執掌戶部吧。”
顧青玄卻又搖頭,否道:“不,顧某不貪尚書之位,若相國大人真有心成全,顧某隻願如當年剛入仕時一般,做禦史台一七品主簿足矣。”
盧元植目光一晃,看向殷濟恒:“好啊,不貪心就好,禦史台嘛,還是要看殷大夫的。”
殷濟恒若有所思,隻點點頭說好。
盧元植笑著打量眼前二人,頗有得意之狀,又給他們斟酒,舉杯道:“飲完此樽,出了這門,還請二位忘掉之前的愚蠢念頭,與老夫為敵?哼,自不量力!記著,長安城內,隻有站在盧家這一邊的,才能存活於世!”
……
他們出了玉瓊居之後,殷濟恒似乎心有餘悸,今晚這一切,於他而言,最為意外,最為複雜,坐在顧青玄與盧元植麵前,他深深感到,什麽是真正的陰謀家,且弄不清自己是如何卷進這複雜的局麵中的……
若把這比作一盤棋局,到底誰是下棋的人?誰是旗子?又有誰能看得清呢?
“盧相國要還你戶部尚書之高位,顧賢弟為何不受?”他問一言不發的顧青玄。
顧青玄回道:“因為我要的是最有利的位置,當年我選擇戶部,就已經選錯一次了,這次,我絕不會再錯一次。”
殷濟恒不解:“七品主簿之位竟比二品尚書之位更有利?”
顧青玄點頭道:“方才答應妥協於盧元植,不過是一時權宜之計,殷大夫不要忘了,顧某是想與大夫你為盟的,在禦史台當然好過在盧元植手下受製。莫非殷大夫果真要與盧家結盟?”
“不,可是剛才……”殷濟恒被顧青玄多變的態度弄得有些糊塗了,實在看不穿顧青玄到底意欲何為。
他駐足,目光森森,直視殷濟恒道:“殷大夫莫非忘了?按照官製,國無相時,禦史大夫便可直接升任丞相一職?難道你就甘心做一輩子的禦史大夫?殷大夫啊,同樣是位列三公,你與相位,也隻是一步之遙啊,你就沒想過,取而代之?”
他怎會沒想過?
顧青玄這一語,直戳殷濟恒最深切之念。
他趁殷濟恒訝然間,繼續以懇切言辭表真心:“顧某第一次舍棄尚書之位,是為了保命,再次舍棄,是為了堅持初心!我就是要報複盧家!除此之外別無他念!而在禦史台,我才能與大夫你一起籌謀,毀滅盧家!此願達成,餘生足矣!”
殷濟恒無言片刻,眼眸一轉,好似全然相信了他的話,猶豫道:“可是……盧元植已經看穿了我等全部謀劃……”
顧青玄冷笑一聲,打斷他道:“全部謀劃?不盡然吧?或許顧某不是個絕佳的博弈者,但顧某可以自詡為一個好的賭徒,殷大夫可知?一個聰明的賭徒,是不會將自己所有的籌碼押在一方的。盧元植再狡猾,再緊盯我等,也有一些他盯不著看不透的地方……”
世人皆在賭,顧青玄者,賭技絕妙。
經他此言一提點,殷濟恒終於明白了,這場賭局,顧青玄既沒有全押他,也沒有全押盧元植,他押的是他自己。
……
顧青玄脫下沾有血跡的外袍,往回走,順路去了趟江月樓,與江河川將一切言明。
之後,他獨自走回顧府,在自家府門前,見小兒子顧清風獨坐在門外石階上,沉靜失神,悵然若失。
他走過去,露出親和笑容,問:“怎麽了?清風,有發現你姐姐在何處嗎?”
顧清風抬頭看他,愣了愣,然後木訥地垂首,搖頭:“……沒,沒有……我跟丟了……沒發現那馬車的去向……”
顧青玄蹙眉,因為他知道,顧清風是在說謊,輕輕歎息道:“無妨,我們再找就是,你姐姐最穩重,不是因為什麽特別原由,絕不會如此,她也不會讓自己置於險境,你莫要擔憂。”
“父親……”顧清風若有所言,有些難過地擰著眉頭,還是作罷了。
顧青玄在他身邊坐下,抬頭仰望當空的皓月,“清風,你去洛陽吧,明日就啟程,想你師父那時應該也到達洛陽了……你幫父親送一封書信給你師父,然後再隨你師父的車隊回來……”
“車隊?師父還要來長安?”顧清風疑惑不解。
顧青玄拍拍他的肩道:“是,跟他說,父親這次拜托他了,務必在十日內,將我要的東西和我的清風送達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