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3章
三月二日晨間,天將放明,暗色的蒼穹下,是急促的馬蹄車輪聲,無人的長街之上,車頭遙遙微微的燈光一個接著一個,在皇宮門前串成入朝之火。
顧青玄闔著眼簾,在顛簸的馬車中安坐如常,問:“殷大夫,你聽到了嗎?”
殷濟恒感知了一下,但除了急促的趕路聲就沒有別的了:“沒什麽特別的呀?顧賢弟你聽到了什麽?”
“哭聲。”他道:“很多的哭聲,女人的,孩子的,老人的……有的人死了再無聲息,有的人餓得奄奄一息,他們在呻吟,在求救……他們向這裏湧來,因為他們認為這是世上最繁華之地,他們向往長安,比我們更向往長安……”
殷濟恒以為他是在裝腔作勢,故意不理,顧青玄睜開了眼,道:“這就是顧某在商洛的所見所聞,也是殷大夫你將見到的……”
殷濟恒想想,算了算日子,笑道:“是啊,看來接下來這些日子長安令尹有得忙了。”
顧青玄從廣袖中掏出一疊文書,交到殷濟恒手上,道:“等下就把這些交給你的監察禦史們吧。盧元植今日定然會上書給陛下,可以正式接濟災民了,盧元植陳情表示憂國憂民的時候,大夫你就做點實際的,把這個統籌呈給陛下,這上麵是長安洛陽兩城所籌的善款,可解一時之急情。”
殷濟恒接過東西來看,應承道:“好,就按賢弟說的辦。”
到禦史台官署外了,不遠處便是皇宮東門,但是他得先下車了,因為他此時隻是禦史台一七品主簿,連上朝議政的資格都沒有。
顧青玄坦然下車,他對禦史台也是熟門熟路,然而他並沒有馬上去那門前等著開門署事。
他往東邊走去,在禦史台東側,與之毗鄰的就是一國之相日常處理政務之所在——政事堂。
這裏離皇宮最近,也離至高權位最近。
在政事堂大門外稍稍駐足,他眉目一抬,在稀薄的晨光下淺淺一笑,一拂袖手肘往後撐著背脊,直直繼續前行。
顧青玄,回來了。
……
在顧青玄去往北城門口時,金殿上朝議正盛,陳景行終於見到了關於各地災情難民情況的稟呈,堆了龍案一半的位置,朝廷上下如夢方醒。
盧遠承接著呈上所謂盧元植親筆所寫的萬言書,司禮太監在金殿之上朗讀出來,一文訴盡民生之艱,及國庫空虛之難,為萬民請命。
這是顧青玄送給盧元植的禮物,而他送給殷濟恒的倒枯燥得多,卻是最能讓人為之振奮的——籌款賬冊。
陳景行聽萬言書聽得頭疼,後來一看殷濟恒所呈立即清醒過來:“好啊!好啊!殷大夫能籌得這麽多善款,真為朕解了難!這是於社稷有大功啊!不過……”
他審量著手裏的折子,思量道:“朕看這折子上的統賬方式好似十分眼熟……”
殷濟恒沒法,隻好實言以稟:“回稟陛下,老臣正想啟奏陛下,這份賬目並不是出自老臣之手,是一年前辭官的前戶部尚書顧青玄所統算的,且洛陽的善款大多是顧翁所籌。”
“顧青玄?”陳景行這下便清楚了,“顧青玄,回來了?”
殷濟恒愣了下,回道:“是的,顧翁於此有大功,又不好高位,一心為朝廷獻力解時運之難,剛入了禦史台,暫任正堂主簿。”
百官中有了竊竊私語聲,陳景行看著手裏的折子,咳嗽了下止了雜音,神情莫測,隻褒揚了顧青玄幾句沒有多言其他,把大部分功勞還是算在殷濟恒與盧元植頭上,大肆誇獎,讓盧元植主持賑災,讓殷濟恒主持籌款。
整個早朝,盧元植都沒有露麵,因為他已經去了他該去的地方。
北城門外,難民在與官兵糾纏,官兵在限製進城的難民人數,而盧元植早早就到了,特意穿得很樸素的他,在眾人擁護下擠了出去,於城門腳下,即刻搭起了粥棚、營帳,安置難民。
他甚至拖著病體親到粥棚前為災民發放各種救濟物資,耐心安撫他們的情緒。
然後他的手下有意無意地向災民百姓透露這是尊貴無比的相國大人,讓民眾對他又跪又拜的,敬佩愛戴他,宣揚他的美名。
顧青玄來這之後,就沒有湊他的熱鬧了,隻在城牆上俯視著這一切,眺望遠處不斷湧向長安的人影。
洪洛天不屑地瞥一眼下麵的盧元植,問他:“看著別人拿著你籌來的銀子做善事,是何感想啊?”
他疏朗一笑,道:“他這戲作得不夠好,要是我,定能更感人些。”
一旁的顧清桓也笑出來,洪洛天依舊沒好氣地諷他:“你們這些當官的呀,說是對世人演,其實都是演給皇帝看的,朝堂百官,不過是天子家中養的優伶。”
顧清桓不笑了,感覺有些複雜,顧青玄倒不介意,隻道:“清桓,以後要好好當官,讓你洪伯父看看,我們這些官場優伶是怎麽把這天下富賈巨商吃幹抹盡的。”
顧清桓一轉眼,見洪洛天的手抬了起來,像要把顧青玄推下城牆一般,連忙勸阻,擋在他們兩人中間。
顧青玄瞪了洪洛天一眼,轉身就走,對跟在後麵的顧清桓道:“就讓盧家人搶風頭去吧,他們瞎折騰,我們剛好能行事,還有幾天就是春闈了,你董伯父那裏已經安排好了。”
顧清桓心裏其實是有點緊張的,感覺有什麽放不下似的,回道,“好的,父親。”
……
三月五日,一年一度的春闈入試終至。
考生們在前一日就入了試場,提了卷子,在各自的號房內等候,五日淩晨準時開考,直到當日晚間才正式結束。
入闈前一晚,即將入試的梁正卿之子梁彥之在羅紅閣狎妓,與人相爭,被江湖人偷襲圍毆,打成重傷。
梁家人為保名聲,不敢聲張,加上入試在即,梁正卿心急如焚,想到打通關節的是盧遠承,就去找他求助。
按盧遠承和顧清桓之前的安排,顧清桓代寫公卷行卷的十位公子將在次日入闈,而事前盧遠承已經弄到了備卷,他們進場考試,其實隻是走個過場,卷子顧清桓已經幫他們做好了,到時候謄錄時,被賣通的謄錄官就會幫他們把考場上的原卷換成顧清桓所作的卷子,再將之謄錄一遍。
這十個人是顧清桓和盧遠承精心挑出來的,於盧家最有利,也是顧青玄精心挑的,於顧家也最有利。
他們的行卷公卷都投給了與盧家關係密切的官員和貴族,得到保舉,中榜後可直接得官位,所以離功名隻差春闈入試這半步之遙。
盧遠承得知梁彥之的消息,也是十分著急,找顧清桓商量要不要放棄梁彥之。
顧清桓道他不願自己的努力有所白費,也不想失去梁彥之所付的巨額定金。
最後隻剩一個辦法,就是他冒梁彥之之名,入闈參試。
盧遠承想著反正顧清桓沒有入考籍,替梁彥之去考也沒什麽好顧慮的,於是安排他進了科場。
五日晚間,考生出試場,一切穩妥。
接下來就是謄抄,批卷。
上千份考卷,須由五十位謄錄官閉門封院連日謄寫,原卷由主考官交到謄錄司,再按考號分配到不同的謄錄官手中。被買通的謄錄官心裏有數,所謄抄的都是事前從盧遠澤那裏拿到的“原卷”。
因為有顧清桓親自上場,那一遝原卷中就沒有梁彥之的了。
謄錄完畢,被封彌的卷子將直接交給考官批閱。
然而,在交上去之前,發生了一些意外。
謄錄司起火,謄好的卷子被燒毀。
祭天大典在即,春闈必須準時結束,所以陳景行接受禮部尚書董燁宏的建議,這一次破例直接批閱原卷。
盧遠承阻攔不及,也沒法在盧元植麵前揭露自己所為。
功虧一簣。
考生試前所投的公卷行卷已經交到了禮部,禮部又早就交到盧元植那,由相國親閱,最後在春闈結束後,再呈到皇上麵前。
他隻能爭取在盧元植呈上去之前,把那公卷行卷扣下,以免大禍。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這是顧清桓給他想的主意。
但是,那個太監卻被德公公當場逮住,拷問之下,供出原委。
在揭榜前夕,盧遠承與那十人科場舞弊之事敗露,全部入獄。
三月十日,揭榜,顧清桓的名字赫然登在金榜之首。
……
……
“姐姐,那是個怎樣的人?”
她輕撫顧清風側倒在她膝上的腦袋,閉上眼,輕聲道:“她是我遇到的最可愛的人,跟我的清風一樣單純,一樣好……”
那日陳君瞳走後,他看到顧清寧哭了,他心堅似鐵的姐姐為了另一個女子哭得宛若稚子。
他不知她心中有愧,隻知她心中有痛。
在他知道陳君瞳的身份之後,他便更加敬佩他的姐姐。
“姐姐……你真的不恨她嗎?她和盧遠澤……”
顧清寧搖頭:“不恨,不恨了,他死了,她過得比我還不好……我有什麽好恨的?”
他抬頭,攜起她的手:“姐姐,你能釋懷就好……隻是不要再讓自己受傷了……”
她用指尖戳了戳他的額心,前傾脊背,疼惜道:“清風也喜歡上她了是不是?”
顧清風麵上羞赧,偏轉過頭,躲避姐姐的目光,窘迫道:“姐姐,姐姐不要亂說,我怎麽會喜歡她?她可是盧遠澤的夫人……盧遠澤……我恨盧遠澤……”
“不,她是他的遺孀,可他已經死了,人間的事與他還有何幹?”
顧清寧若有所思,拿起骨梳,輕輕梳著顧清風背後披散的頭發,她的清風尚未加冠。
“盧遠澤不配她,她那麽可愛的人,隻有我的清風最與她般配,因為你們都是最好的人……”
顧清風心中異動,神思錯雜,想到顧清寧這幾日情緒都不好,隻當她是隨口囈語。
隻是想到那個人,心中還是有點痛。
顧清桓回來了,麵上有掩不住的喜色,看到廊下的他們,便踱步過來。
他還沒有開口,顧清寧就拍拍顧清風的肩道:“清風,快恭喜你哥哥,你有個進士哥哥了。”
顧清風驚喜地躥起來,“真的假的?哥,你沒說你要參試啊?”
顧清桓笑笑:“有一句話叫,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總之,我終於等到這一天了,我這就去拜母親,告訴母親這喜訊。”
他看著顧清桓喜悅的背影,隻與他一樣雀躍,道:“太好了!我父親當官了!我姐姐當官了!我哥哥也要當官了!”
他沒有說出來的是,其實有些事他是知道的,也能猜出一點的。
春闈入試的前一晚,隨他師父到長安來的一些師兄們在青樓與人發生衝突,他聽到他們說教訓了什麽即將入試的公子哥,然後他師父就責怪他們混跡青樓,讓他們連夜滾回洛陽。
可是他知道,這些師兄是師父養大的弟子,怎會有這麽荒唐的行為?
看來師父也是心裏清楚的,唯一不清楚的就是自己。
他給顧清寧細細梳好剛晾幹的頭發,就出門去了。
顧青玄今早出去探聽消息,這時也趕回了家,正好報喜賜冠的人來了,三顧一起到門前聽喜報。
看著顧清桓換上狀元的金冠,上進士轎,被浩浩蕩蕩的隊伍送去皇宮金殿,即將接受殿試,由皇上親自主持,當場冊封官位。
他們演練籌劃許久的事情終於成真,顧青玄的喜悅之情不亞於當年自己中榜之時。
“父親,盧家那邊怎麽樣了?”顧清寧問。
顧青玄往堂內走,道:“已經確定,陛下很快就會讓大理寺正式審理盧遠承等人的科場舞弊案,如今證據確鑿,他們大劫難逃,盧元植已經第五次進宮求情了……”
顧清寧道:“可是我還是擔心清桓,今日一揭榜,盧遠承知道這個結果,肯定什麽都明白了,盧元植必將深究。”
他擺擺手道:“無妨,清桓自有準備,而且,盧元植今日的麻煩也不止這一樁。”
“還有什麽?”
他道:“今日早朝,有禦史參奏,盧元植好大喜功貪圖名位,自尊自大不可一世,明明是奉旨救災,卻把功勞自攬,弄得城外難民隻知相國大人而不知金殿天子……”
……
明堂殿試,榜上翹楚齊聚天子座下,麵臨最後的角逐。
吏部禮部等高級也在場,相國更是不能缺席。
所以當盧元植見到顧清桓出現在他麵前的時候,簡直氣到青筋暴起。
一日前他根本不能想到,盧遠承還在與顧清桓來往,而且竟會被他玩弄操控於股掌之間!
也是直到揭榜的消息傳來,獄中的盧遠承才明白顧清桓是在騙自己,從一開始就是!
什麽想幫他當上盧家世子,什麽幫他拉攏朝堂勢力,都是在一步步引誘他犯下大錯。
最後說是替梁彥之考試,而他卻是為自己考的,事後春闈名冊上會有他的名字及他順理成章地中舉,都是最好的證明,他設了一個個環環相扣的局,把盧遠承推下去,去成就自己的功名。
盧元植也看清白了,顧清桓之所以能參試,也有禮部尚書董燁宏的幫助,定是他幫顧清桓暗中加了考籍,他們聯手作了這個局,不然一向關注科考的自己怎麽會在事前不知道顧清桓上了考場?
而這背後,恐怕還是顧青玄,他是真正策劃這局的人。
盧元植不恨顧青玄的陰險,不恨顧清桓的狡詐,不恨董燁宏的兩麵三刀,他隻恨自己的兒子——不是恨他的愚蠢,隻恨他籌謀此事竟不與自己相商,不然奸猾如他盧元植,怎會讓顧青玄得逞?
而顧青玄就是利用這一點,才達成目的。
盧家淪落至此,不是毀於敵手太強,而是毀於心不齊,先有兄弟的世子之爭,後有父子的猜疑不睦,怎能成事?
……
殿試結束,最受皇上青眼有加的自然是天縱之才的顧清桓。
顧清桓跪於眾考生之前,聽陳景行讚賞自己,三叩謝恩:“愚生顧清桓叩謝吾皇聖恩!”
“顧清桓?”
他走下丹墀,細看顧清桓一眼,唇角含笑:“你就是顧清桓?朕好像在盧遠承的陳情折子上見過你的名字,他說是你為那些考生代筆寫的公卷行卷,還說是你蠱惑他於科場舞弊的,是不是?”
盧元植聽陳景行此問,以為事情有望,正要跪下指控顧清桓的罪行,卻見——
顧清桓長拜,道:“是。”
陳景行又向下走一步,旒珠後的目光中有些許玩味:“這麽說,你認罪了?”
“不。”顧清桓麵色沉靜道:“啟稟陛下,我為人代筆寫行卷公卷是真,可從未蠱惑慫恿盧遠承行舞弊之事,反而是受他要挾,迫不得已才為他所延攬的考生代筆作卷!”
“陛下!”盧元植激憤起來,指著顧清桓道:“請陛下勿要聽信這奸徒所言!他居心險惡,陷害我兒,致使我兒犯下大錯!他也在罪難逃!”
陳景行看了盧元植一眼,有些為難的樣子,又轉眼看向顧清桓。
顧清桓毫不畏懼盧元植所指,辭色錚錚道:“陛下容稟,愚生隻是一介布衣書生,如何能蠱惑得了堂堂相國之子朝廷四品要員?實是盧遠承……盧遠承盛勢淩人,逼迫我與他同流合汙!抹黑科場……”
明明在心裏背了無數遍的話,怎麽越說越不順口了?
尤其是在說到那個人的名字之時,本該振振有詞咬牙到底的自己,怎麽會感覺心虛起來?
他甚至有一瞬間的念頭,懷疑著,真的要這樣嗎?真的要把盧遠承逼到死地嗎?
仿佛感受到他的氣勢稍弱,盧元植施然跪下,坦坦蕩蕩道:“陛下,老臣請旨傳人證來對質!”
“傳何人?”
“就傳那九位涉案考生,讓他們向陛下稟明顧清桓在此案中所行之事是不是隻有那麽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