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5章

  三顧曾討論過一個難題,若有重權在握,是應該提攜忠心於自己比較好掌控的人,還是提攜比較有能力但不好掌控的人?

  顧清桓選前者,朝廷百官,就是多個朋黨,若身後無人,也不能在朝堂上立足長久。


  顧清寧選後者,她喜歡馴服的成就感,寧願出力迎擊對手,也不願被人拖累凝滯不前。


  顧青玄隻道:“你們且看長安盧家今日如何?”


  論黨羽,盧元植朝上黨朋最多,論實力,這三十年的政治生涯,親手成就一個帝王,難道不令人折服嗎?


  有黨朋卻不會剔除渣滓扶持能人,有能力卻不會應勢變通。


  才弄得如此局麵。


  顧青玄有言,所謂朝堂結盟之道——我要你,你最好是會做事的,我不要你了,不一定因為你不會做事,隻是沒做有利於我的事。


  ……


  工部官署工事房內。


  雖然天一神壇工事已完成,隻剩一些零碎收尾的事情要處理,工事房也閑下來了,但顧清寧仍日日親自來監督參事們的工作。


  她還有一項任務沒有完成,就是還沒定下要提拔誰為新任司監。


  她看著堂上數十位參事,覺得人太多了,翻著手邊的圖樣稿件,又覺得人太少了。


  如今工部最高一級,是侍郎殷韶初,她的前麵已經沒有了太多障礙,如果順利,升官也是指日可待。所以她必須保證她的下級是既忠心又可用的。


  他們會是她最初的勢力。


  顧清寧背手遊走在一排排畫案間,偶爾用餘光掃幾眼參事們所畫的圖樣。


  這些參事大多有較大的進步,不再似她剛來時那樣懶懶散散應付了事,如今就算很閑,也有很多人願意主動學習,參考臨摹著各種經典圖樣。


  他們也會向顧清寧請教,一開始難免有多動心思的人想試試顧清寧,或給她難堪,刻意請教一些較高深的問題,或者讓她幫忙看複雜的圖樣中有什麽缺漏。


  然而他們試出來的卻是顧清寧的真才實學,還有天賦異稟一般的作圖能力,不由得對她尤為敬佩。


  當然他們不知道,在本該專注於女紅和《女則》的年齡裏,顧清寧就開始將自己全部身心投入到這項技法中,人家女兒在繡閣日複一日繡鴛鴦,她卻趴在繡閣屋頂日複一日描繪樓宇宮閣的圖樣……


  顧清寧在程墨然的畫案前駐足,看著他筆下所繪,等他畫完之後才出聲,由衷讚賞道:“畫得不錯,你的畫技真是整個工事房都沒得比的。”


  程墨然聽她如此盛讚,心中歡喜,放下筆,抬頭笑著看她:“謝執事大人讚賞。”


  顧清寧輕輕掂起那張圖來細賞,看了他一眼:“這畫的是我?”


  他疏朗含笑點頭:“是的,我一直記著,執事大人你作女裝時就是這樣清麗動人……”


  他仿佛是個天生眉眼含情的人,風華正茂之齡,有芝蘭玉樹之貌,聲音總像縹緲在山穀間那樣悠遠動聽,作畫的手也很好看……


  其他參事都在心中輕蔑地嘲笑他,其實在官場,男子也和女子一樣,不能太好看,不能太張揚,不能太聰明。


  所以,他們瞧不起他用這等花招討上司歡心,也氣自己沒辦法討上司歡心。


  顧清寧微笑著,“那好,這幅畫我收下了。”


  她微微欠身,麵色不改,道:“但是你在官署署事期間不做正事,畫畫取樂,還是得罰的。”


  程墨然麵色一僵,其他人也愣了一下。


  他低頭道:“是,卑職認罰。”


  她道:“我罰你去給天一神壇畫展覽圖,畫大幅的,務必在祭天大典之前完成,且要畫好,若不是佳作,本執事也觀賞不了。”


  程墨然隻好回:“是,卑職遵命。但是……這畫展覽圖不是丹青閣的事嗎?”


  她自然道:“是啊,你現在就是丹青閣的人了啊,等下帶著你的畫筆墨彩去丹青閣報到。”


  誰願去做最難升職的畫工?


  原來真正的處罰是這個……


  程墨然的心瞬間就沉下去了,鬱悶地垂下頭,“是……”


  她看著程墨然落寞的背影出了工事房,遠去,心裏也有些不是滋味。


  將前程寄於別人身上的人難道不可悲嗎?委曲討好設法迎奉難道不算用心嗎?最後落得這種下場難道不可憐嗎?


  隻是,在這名利場上,總有一些人要充當犧牲品。


  她知道身後有些人笑了。


  她沒有回頭,直接轉身去往自己的公房,當天擬了提拔新司監的稟呈,給梁正卿送去了。


  梁正卿很疑惑,她沒有選中最有才華的唐風,也沒有選最偏向她的程墨然,而是選了在才華上略次唐風一些的徐子桐,還有當初極力反對她做司監的張遠寧。


  她有此考量,徐子桐比耿直呆板的唐風更會做人做事,很有能力的張遠寧當初雖然反對她,但如今已對她十分折服,且當初她燒了那些人請求撤她的稟呈而沒有發作報複,已經算給了他們恩惠了,所以張遠寧麵對她,一直是心虛的,才更好掌控。


  程序一走,公文下來,第二日,她當堂宣布,徐子桐為東堂司監,張遠寧為西堂司監。


  這一轍就是定下了。


  接下來,她就是要準備將要到來的祭天大典。


  那才是最為嚴峻的一節,若成,她再不用畏畏縮縮,若不成,前功盡棄。


  ……


  大齊今年的天災尤為嚴重,南方各州大都上了報災求濟的折子,絡繹不絕的災民湧向長安,朝廷卻沒有源源不斷的銀子去接濟他們。


  賑災事宜方開展進行,又麵臨一個很棘手的問題——祭天大典將至。


  在這曆代帝王最在意的神聖儀式上,從皇室到朝廷都是不得馬虎的,屆時鄰國來訪屬國來朝,各地的知府皇親都會聚到天一神壇前,而這些貴賓在很早之前就開始往長安趕了,這幾日達到皇城的不在少數。


  禮部早在開始科考之前就在忙這項重大外交事宜了,他們負責接待他國使臣及封地貴胄。


  皇上交代了禮部和長安令尹府一件很難辦的事——讓各國外賓都從東城門入,不能讓一個難民出現在東門五裏範圍內,因為這關乎大齊的顏麵。


  這麽為難的事情,禮部上下都應對無措,董燁宏又要忙於祭天大典的籌劃,接待事宜原是由禮部侍郎楊容安負責的,於是顧清桓一成禮部郎中就被他拖上了“前線”,兩個書生開始整天腳不沾地地在城外“攔截”貴賓的行轅,引他們走“正確”的路,向他們展示大齊最繁盛的美景。


  負責“揚長”的是禮部,負責“避短”的自然是長安令尹府了,難民救濟營都被遷到了離長安城五裏之外的地方,加派皇城防衛軍在城內城外巡邏,之前已經進入城內的難民都被趕到了南城郊野,官兵限製他們進入內城。


  朝上有殷濟恒在那裏提防盧元植,救災籌款的事多得是好大喜功的人搶著去做,所以顧青玄,看起來挺閑。


  話說自從他年初病過一場之後,那姐弟三人就沒有一時不擔心他的身體情況的。


  他們也都知道,他年輕的時候體魄強健,但自從做官後因為勞心勞身勞神,就開始變得體虛多病,加上年紀上來了,身體就愈發虛弱。


  最上心的是顧清風,他留在長安城就想幫父親調理好身體,認為他是不怎麽活動才導致身體變差的,就要他每日在去上署之前都先做一整套的立式八段錦,每日睡覺之前再做一整套坐式八段錦,每每都是陪他一起做,一個動作都不準少。


  且不止如此,每逢休沐,他還要拉顧青玄每隔一個時辰就出去繞府苑快步走一圈以活絡筋骨,就差逼著父親跟他一起練劍了。


  顧青玄是“苦不堪言”,每次見到洪洛天都“催”他把顧清風快點帶走。


  後來每次休沐,他都不在家待了,每每一早扛著一把鋤頭慢慢悠悠地走去南城。


  那裏有顧家的幾處農莊田園,他把這些地方都給了難民,讓他們住在那裏自己耕種為生。


  …………


  三月十八日,祭天大典至。


  那一天很早很早的時候,工部和禮部的人最先到達天一神壇。兩部的人在神壇內交錯行事,這時候他們依然匆忙,因為要抓住最後的機會查漏補缺。


  那時顧清寧正與工部的人討論這一些事情,她是挺緊張的,在這正式落成的宏偉神殿內,別人很難體會她的心情,隻有一個人可以。


  過來幫忙的徐子桐湊到她旁邊擠眉弄眼道:“有個禮部的小子一直在偷瞄我們執事大人,要不要我們去揍他一頓?”


  她一轉頭,看見站在不遠處的顧清桓,早間一齊出門的姐弟倆在這裏重遇,一看到彼此竟有初相識般的新奇感。


  顧清寧心裏一下子踏實了,應道:“你要敢揍他,我就揍你。”


  徐子桐愣愣地看著顧清寧向那邊走去,笑得那樣溫柔。


  禮部的人正在試盛放在神殿內招待貴胄的酒,顧清桓順手拿了兩杯,將一杯遞給走過來的顧清寧,她自然地接過。


  他們含笑無言,輕輕地碰了下杯,目光交匯間,是他們二人才懂的默契,一起舉杯一飲而盡。


  “姐姐,我顧清桓這輩子最驕傲的時刻,不是在明堂封官,而是今天走進這裏,見到這壯觀的天一神壇,看到我身為女子的姐姐穿著官服立於一眾男兒之間,真是太不容易,太偉大了。我真的很驕傲,姐……你今日最美……”顧清桓說著。


  顧清寧鼻子陡然一酸,第一次明明笑得很開心卻有哭出來的衝動,眼眶已經紅了,故意用手肘搗了他一下,他配合地裝疼,她道:“別以為你說你幾句好話來哄姐姐,我以後就不教訓你,你下次再敢幹出喝毒酒的蠢事來,我照打你不誤!”


  “知道咯。”他癟了下嘴,準備去繼續做事。


  “等一下。”顧清寧叫住他,順手為他理了下官服的領子,道:“清桓,你也做得很好……”


  “但你最愛的還是清風……”他幽怨道。


  “好,你可以去了。”


  各自散去,各自行事。


  徐子桐靠過來笑嘻嘻地跟她打聽:“那是誰呀?”


  她望著顧清桓的背影,笑容中帶著掩不住的驕傲:“那是我的弟弟。”


  一切穩妥之後,兩部人都盡快撤出了殿內,宮廷司的人又來確認一遍。


  ……


  東方旭日升起,曦光漫天,天一神壇現於凡世,萬人來朝。


  七品以上的官員盡皆著朝服持玉圭,端立於高高圜丘之下,六部依次排開,行行列列形形色色,既齊整又等級分明。


  百官之前是各國使臣,持節鉞,盛五土,寧息以望這泱泱大齊的盛世榮光。百官之後是各地知州知府,難得進皇城,一睹聖容。


  皇親貴胄於最前方肅穆而立,各個公主王爺都從封地匯集此處,他們是這王朝最榮耀的人,因為他們都有一個姓——陳。


  鍾鳴鼓瑟頌樂起,宏大的禦行禮仗緩緩在高階上布開,在這氣勢磅礴震撼天地的鼓樂中,大齊新皇陳景行登上圜壇至高處,君臨天下,蒼生俯首。


  他著寬厚的玄衣紅袍龍紋冕服,冠十二旒玄冕,帝王之儀,榮威撼天。


  司禮官執禮,起紅幡,提聲命:“山呼!端禮!”


  萬人朝拜,齊齊山呼:“吾皇萬歲!大齊萬年!效忠吾皇!天佑大齊!”


  這臣服之聲如巨浪洪濤蓋過禮樂,響徹天地,久久回蕩不息。


  原來這就是,天子,這就是,天下。


  禮畢,則開始奉五穀,獻少牢犧牲。


  而陳景行先讓司禮官奉上蟠龍匕首,他親自執刀,宣告首以天子之血祭天。


  眾皆驚撼,看著他挽起一層層錦服,靜穆地拔出利刃,不由人勸諫,果斷地插入腕中,當即鮮血如注,他握拳,任血液流入金色銅觶中。


  這驚心一幕震驚了所有人,此時無論是誰,站在這裏,必會心顫,拜服於這凜凜皇威。


  黃巾包腕,匕首入鞘,他麵色鎮靜,氣勢愈強,宣言此舉是以誠心感天,為蒼生祈福,護大齊之國泰民安。


  他祈萬民安生,祈天下太平,祈大齊千秋萬代。


  唯獨沒說,他此舉,根本是因為,他的皇後病篤,太醫稱已無力回天,但他還是想試一試,自己不是天子嗎?天子之血祭天,能否讓上蒼有些許動容?

  至於天下,他會親自治理,盡此生統治大齊,以他的帝王之道賢君之智強國安民,這些他知道自己都能做到,隻有生死他無法左右,也力挽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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