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江月樓作為一清雅之處,規矩上是不能讓煙花女子入內的。但這些達官貴族們宴請吃酒,向來習慣叫姑娘陪局,江月樓也不好得罪,隻能為他們開一“後門”,前來應局的青樓姑娘都以“歌姬”為名從那後門進來,到雅間中陪他們應付酒局。


  許多官員都有自己偏愛的陪局姑娘,往往直接遞一張條子到羅紅閣,那些姑娘就跟去見老相好一般,梳妝打扮,爭奇鬥豔,而且各個舌燦蓮花乖張伶俐,喝起酒來也是一點都不含糊。


  那些姑娘知道江月樓的場麵規矩,不好讓局客為難,所以在外麵還規規矩矩小步垂首的,一進雅間門,就立馬換了個樣子,嬌聲迭起,腰肢扭動,柔弱無骨地往自己恩客懷裏蹭,不知多親熱,多恩愛,簡直比他們家中的夫人小妾還要了解他們。


  當然,來陪局的,也並非隻有女子。


  他們愛好各異,在這場下尋歡之時,彼此皆心知肚明習以為常,而且有很多人以“特殊愛好”為榮,早就忘了什麽禮義廉恥,不惜一擲千金去獵奇,以滿足自己的虛榮與私欲。


  揮金如土,醉生夢死,縱情享樂,無視人倫,大齊官場的糜爛可見一斑。


  楊隆興的陪局最先到,他懷裏倚著一個年輕貌美伶伶俐俐的紅衣女子,名作秦紅墨,眉眼如絲,風情萬種,看起來也不過二十左右的樣子,但見那老辣的做派,一看就是是厲害人物,與楊隆興打得火熱,在座官員都要敬她幾分。


  他的左手邊還坐著一美貌少年,十五六歲的模樣,散發不簪髻冠,眉清目秀,略微懵懂,著藕色薄衫,與秦紅墨是一對親姐弟,兩人一起陪局。


  他在一旁低眉順眼地斟酒布菜伺候楊隆興吃喝,楊隆興看起來對他也是十分喜愛的,時不時勾勾他的下巴撫撫他單薄的背脊,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隻乖順的寵物。


  顧清寧看著這些做派放蕩儀態全無的官員,旁觀這堂上烏煙瘴氣的鶯歌笑語,隻覺得令人作嘔,以前是有聽說官員私下作風如何如何,今日總算親眼見著了,簡直比傳說更甚。


  楊隆興向她投來玩味的目光,作恍然道:“誒呦,看我們這一幫粗人,都忘了顧大人畢竟是姑娘家,怎能習慣這種場麵?顧大人莫見怪奧,飲酒作宴都是要樂子的,誒,官場嘛,都是這樣,你得適應啊。”


  顧清寧漠然笑道:“嗯,不勞大人費心,下官並無不適,諸位盡興則可。”


  楊隆興皮笑肉不笑地點頭:“哈哈,顧大人真場麵人,奇女子也,嗯,既然請顧大人來飲宴了,也不好冷落了,不若本司給你叫個局如何?是要什麽樣的相公?”


  堂上男女盡哄笑起來,樂不可支地打趣顧清寧,想讓她難堪。


  工部良材司的新任執事王原,最是油嘴滑舌善於溜須拍馬的一個人,慣會挑撥是非,又無什大腦,喝了兩杯酒就更為忘形,竟指著楊隆興旁邊的那個少年道:“這滿場人物再沒比得上司丞大人你旁邊的這位小相公的了,司丞大人不如大方點,讓他陪陪顧大人,省得顧大人寂寞難耐啊……”


  楊隆興笑得樂不可支的,一邊捏著那少年的臉,一邊對顧清寧道:“一個玩物而已,本司也沒什麽好小氣的,給就給了,顧大人,就讓這美少年陪你喝一杯如何?”


  顧清寧忍了心中的怒氣,依舊含笑,目光掃到那個少年,見他眼中有淚光點點,我見猶憐,顯然不是老手,在這些人麵前低聲下氣出賣皮相尊嚴也是無奈。


  他們這樣隻是為了羞辱她,想把她嚇走,她是不怕的,但她若真要了,楊隆興心裏肯定會不高興,即使他嘴上說得那麽輕巧,也不會容忍比自己官小的人搶自己的“玩物”。


  “下官怎敢奪司丞大人所愛?還是罷了。”


  顧清寧隻作謙讓,言語間眼眸一轉,玉手掂杯,上身微傾,對旁邊大放厥詞的王原嫵媚一笑,從容道:“本郎中與司丞大人的喜好不同,欣賞不了清秀少年,唯對如王執事這般的青年俊生心向往之。”


  她的眼中自然流露出曖昧挑弄,亦如打量玩物一般,一隻手臂從水袖中抬起,用玉箸觸到鄰座王原的麵頰,弄得王原渾身一顫,她嫻熟流暢的言語和動作足以讓堂上男子吃驚,對他們來說她的笑都是帶有侵略性的。


  王原僵住了,瞬時不知所措,她的玉箸已經滑到了他的下顎,抬起他的下巴,他本能地躲避,卻被她玉手一拉,身體失重向她的座位倒了過來。


  她舉杯,“不如王執事陪本郎中坐飲如何?我們共飲此杯啊?”


  王原麵上臊紅,皮厚如他,此時都深覺受辱,想要拒絕,隻見她傾身向自己靠攏,如作耳語,不著痕跡地在他耳邊輕描淡寫地吐露出一句話。


  她麵色如常,笑著將一杯酒遞到了他的唇邊,他神情呆滯,久久回不過神。


  她在他耳邊說的是:“要做搖尾巴的狗,也得找對了主人,別忘了我也能決定你的仕途何時終結。”


  對著她近在咫尺笑意盈盈的麵孔,王原的心都開始打顫,毫不誇張,方才她耳語的每一個字都像尖刀一般刺穿他的耳膜,她的笑就能讓他膽寒。


  他抬手捧杯,低頭將她遞的這杯酒一飲而盡,“謝郎中大人抬愛……”


  她心滿意足地點頭,也喝完一杯酒,隨性地扔掉杯子,直接用手拍了拍他酡紅的臉,逗弄道:“對,就是這樣,要聽話……”


  王原麵紅耳赤,愣愣點頭,呆坐在一旁,她繼續與其他人應酬,他始終不敢輕舉妄動。


  此時堂上之人都有些愣神,被顧清寧大膽的舉動弄得反應不及。


  她倒酒再飲,向他們舉杯,唇角淺笑:“諸位大人,我們共飲此杯,以謝司丞大人盛情招待。”


  她的大方,她的溫柔,都不是尋常所見,每一個笑,每一句話,似乎皆帶有天生的威迫力,讓人很容易受之牽引,潛意識裏是天然的順從。


  他們反應過來之前,已和順地隨她舉杯將酒飲盡了。


  楊隆興對她刮目相看,卻也沒這麽輕易放棄,心裏對她暗恨之。


  其他幾位官員的坐局稍微來得晚了些,最後進來的是一對孿生姐妹,十六七歲的樣子,長得一模一樣,而且貌若天仙,兩張稍顯青澀的麵容真是美得不可方物,身姿纖纖,含羞低首,讓人憐愛。她們就算站在那裏什麽都不做,都能成為一道養眼的風景,一進來便使那些好色之徒垂涎欲滴,連顧清寧一女子都不由得看呆了。


  這樣的妙人,出現在這樣的場合上,更讓她感到心疼。


  秦紅墨對楊隆興嬌笑道:“這對孿生子可是我們羅紅閣的新人,還是雛呢,第一次陪局,芳姑特意讓她們來侍奉司丞大人,說司丞大人你若喜歡就要了去。”


  “好好好……”楊隆興都看癡了,連連稱好。


  “兩位姑娘有什麽才藝?”他問。


  其中一個道:“回大人,奴婢會舞。”


  他撫須,眼神中閃過一絲玩味,“跳舞有什麽意思?這孿生子可是奇觀,本司一直好奇,你們兩個麵容生得一模一樣,但人總有不同吧?不知你們身上可有能分辨出不同的地方?”


  那少女羞澀道,“我們姐妹腰間皆有胎記……一人是蝴蝶形,一人是魚形,故而父母能夠分辨……給我們起名,一個為宛魚,一個為宛蝶。”


  “是嘛?還有這等奇事?本司倒是想瞧瞧。”


  偌大的雅間裏安靜了一瞬,然後暴起笑聲,隻有顧清寧和那對孿生少女沒笑,她們著實笑不出來,那些人的笑聲也分明是在掩飾尷尬,像鋸木頭的聲音淩遲著她們的耳膜,癲狂而嘈雜。


  而楊隆興幹笑了幾聲後便停了下來,臉色瞬間一沉,呷了一口酒,吐出一個字……


  那兩張如花似玉的嬌顏麗容上浮現出一樣的驚恐神色,纖弱的她們立在雅間中央,四周是閑坐著等著看好戲的達官貴人和風月場上人,她們孤立無援,隻能相互執手,閉上眼睛——閉眼不是不想再看道這滿堂的看客,而是為了掩飾眼中悲恐的淚光,她們不敢哭,甚至不敢露出一點點讓人不悅的表情。


  他們屏息凝神目不轉睛地盯著這裏,帶著蠢蠢欲動的期望,醜惡的期望,用目光剝削她們……


  顧清寧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她覺得不是自己瘋了,就是這個人世瘋了?什麽樣的人才能做出這種事?

  權力,真是個可怕的東西。


  她狠狠地瞪著楊隆興,也用餘光觀察著身周是否有於心不忍之人,但,可能是他們掩飾得很好吧,她就是沒有看出來一個有廉恥之意的。


  她受不了,拍桌而起,在那兩個少女解下對方腰帶之前,不管不顧地衝上去,製止道:“不要!住手!”


  顧清寧奔過去,拾起掉在地上的外衫,從後麵一把將她們包住,拚命地用衣物遮擋她們已經裸露在外的玉體,她會如此激動,也是因為她心中自責自己有所猶豫沒有第一時間站出來。


  她摟著她們,安撫地拍拍她們顫栗的肩,兩個少女如驚弓之鳥,不受控製地在她懷裏相擁痛哭,也不敢哭得大聲,咬唇壓抑著自己。


  楊隆興眼中有怒意,瞟向顧清寧,厭煩道:“顧郎中,為何要掃本司的興致?如果你看不下去,直管走就是,這點小場麵都受不了,還想混官場?回去繡花吧你!省得讓人跟著一起無趣。”


  顧清寧怒目圓睜,直接指著他痛罵道:“楊隆興!你枉為朝廷上卿!竟能做出這般齷齪惡心的事!你就不怕遭天譴嗎?”


  孿生姐妹被他的雷霆怒氣嚇到腿軟,摔倒在地驚恐地哭著,顧清寧把她們護在後麵,道:“你們別怕,隻要我顧清寧在,這老惡賊就別想得逞!我會保護你們的!”


  她繼續與楊隆興對峙,這下平靜了一些,或是因為心理暗示顯得更加自信,斥道:“楊司丞,楊大人!下官記得你也有一個女兒吧?年紀不過跟她們一般大小,你威逼折辱這兩個姑娘,就不怕來日有人這樣對你的千金嗎?你還是積點德吧,省得報應到你女兒身上!”


  楊隆興被她狠辣的詛咒激怒到極點,向這邊跑過來就有上手給顧清寧一耳光的意思,還好被人拖住了。


  顧清寧看著他發狂的樣子,絲毫不畏懼,上前一步,對張牙舞爪的他,道:“哦對了,你不止有一個女兒,還有一個兒子,嘖嘖,令郎禮部楊侍郎容安公子,何等磊落?何等文雅?怎麽會有你這麽不知廉恥喪心病狂的父親!我真是為楊公子羞得慌!”


  “潑婦!惡婦!你個賤人!”


  在楊隆興頑固地跟她爭吵,幾乎真動起手來的時候,雅間的門開了。


  顧清寧回頭,看到蒙著麵紗的江弦歌與張領事出現在門口,她與江弦歌對視一眼,江弦歌側身讓出後麵的人。


  那正是楊容安。看越驚奇,魂不附體一般,直視著楊隆興:“父親……”


  他就是在聽張領事說了這裏麵的情況之後才趕來的,然而就算是親眼所見,一時也很難接受這個事實。外麵對楊隆興的傳言有很多,他從未全信過,他知道自己父親的為人不是那麽光鮮正直,但楊隆興在他麵前一直表現得很好,還教他怎麽做好官怎麽做賢官,他就是因為敬仰自己的父親不想他失望,所以就算無心仕途,也一直順從父親的意思,考功名,當官,當好官……


  誰想?這個自己心目中的楷模,他最崇拜之人,竟已不堪至此?

  楊隆興真的慌了,怒火冷卻下來,連忙向他道:“容安,容安,不是你想的那樣……”


  楊容安迷茫了,他自己都不知該怎麽麵對眼前的一起,怎麽直視自己的父親。


  他身旁的江弦歌出聲了,歎息道:“真是沒想到,楊公子你父親竟是這般……誒,罷了,你好自珍重吧。”


  楊容安被她的聲音又戳了一下,心碎不已,她說完就走了,好似生氣的樣子,他哪還顧得了其他,趕忙追著她跟她解釋。


  他們走後,為避嫌,裏麵的人趕快關上了門,楊隆興畢竟是顧場麵的人,為了保住麵子,他隻與在場同僚說無妨,作要繼續飲宴的樣子。


  這時候,整個望蘭軒裏,唯一真能笑出來的就是顧清寧了。


  她難免有些得意,看著楊隆興那欲蓋彌彰的窘迫模樣,心裏暗爽,轉身彎下腰,去給那對姐妹披上衣服,拉她們起來:“我帶你們走。”


  坐在地上的兩姐妹卻沒有動彈,含著淚對視著,壓住了哭聲,費力地啜泣,沒有把手交到顧清寧手裏。


  她們仍如受驚的鳥雀,沒有得到一絲安慰,反而更如大禍臨頭一般,顧清寧扶她們起來時,她們躲開了她,含淚搖頭。


  顧清寧俯身看著她們的反應,有點不知所以。


  坐在上位冷眼看著她們的楊隆興,笑了一聲。


  年長的是身上有魚形胎記的宛魚,她握著妹妹宛蝶的肩頭,抬頭仰望顧清寧,露出淒淒的笑容,搖頭道:“多謝大人垂憐,但……奴婢既已被送給楊大人,就應以楊大人為先,奴婢……自願做一切事情讓楊大人開心……請顧大人不要……多事,攪了楊大人的雅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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