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8章
李永承被斬了。
顧青玄舉證彈劾李永承及其他兩位受他賄賂的監察禦史,三人悉數獲罪。
皇上在金殿上大發龍威,特喻,在“報效令”上欺上瞞下徇私舞弊者,原罪上罪加一等,直指禦史台與吏部官員。
他們大多以為這次有大利可撈,誰想這一來,就先拿國丈開刀,足夠震懾那些原打算從中取利的人。殷濟恒和秦詠年都心有餘悸,所幸這次沒有牽連到他們自己。
在處置李永承的時候,殷濟恒從始至終未發一言,他要避嫌這也是常理,隻是他人都在暗自臆測,他對顧青玄的態度會有什麽改變。
在他們看來,這次顧青玄是玩大發了,斬了殷濟恒的妹夫,斬了後宮寵妃的父親,還把一批官員拉下馬,連楊隆興都對他刮目相看。不過楊隆興心中更多的是竊喜,他就想看殷濟恒以後會怎樣整治顧青玄。
然而他並沒有。
李永承在當日早朝時被拖出金殿斬首,以攝眾臣之心。散朝後,殷濟恒一如往日,主動與顧青玄同行,待他親厚熱絡。
顧青玄禮貌性地致了下歉,道法度無情,他隻是秉公處理,不能顧殷濟恒的私情。殷濟恒卻直為他叫好,言語剛正,甚是深明大義。
那兩位監察禦史被斬,他們的公房由替補升任的侍禦史接管。秦詠年另選了兩位監察禦史接替他們,與顧青玄一起做專察司的佐察官。
其中就有從侍禦史升為監察禦史的喬懷安。
首日,三位佐察官各自行事,皆忙碌不得閑,隻在快散值時一齊去了禦史中丞的公房,向秦詠年細述今日各項事宜,遞上已通過審查的各官員名目。
敘事之後,他們各自退去,此時已過散值之時,禦史台的其他官吏都走得差不多了。
顧青玄整理完文書,關了公房,獨自走出正廷,看到無人的禦史台官署正門外,有一背影,靜默獨立,自有風骨。
“喬大人?天色已晚,怎不歸家?還是在等誰?”顧青玄向他走去,客氣笑道,兩人並不相熟,其實顧青玄對他無甚了解。
他回身,謙和一笑,微微頓首:“是,我在等你,顧大人。”
顧青玄稍詫,與他對立,“哦?不知喬大人有何指教?”
喬懷安從袖口中拿出一張折過幾道的紙張,遞給他:“顧大人請過目。”
顧青玄接過,展開來看,這是一張有些皺巴巴的紙,像被揉過,分明是一張稿紙,且看上麵的文章格式,可以看出是奏折文稿,雖有塗改,但依然能分辨所書內容。
細看下去,顧青玄的麵色稍變,攥著那張紙的手指力度不由得加重。
喬懷安道:“今日,在下搬進監察禦史公房時,無意間在前任的公案桌角發現這張紙,一看,真是讓喬某也略有驚訝,私以為應該拿給顧大人瞧瞧。”
喬懷安接任的是今日被斬的監察禦史唐元初的位置,這紙上的筆跡也的確是唐元初的,所以,顧青玄這才知道,他今日上折舉證彈劾那三人,但其實,其中之一的唐元初本來就打算跟他做一樣的事情,就是上書彈劾他收受李永承賄賂,與其勾結舞弊。
慶幸的是,他出手比唐元初早了一步,結果才得以逆轉。
他以為自己這一手夠狠了,沒想到有人與他想到一塊兒了,簡直比他還狠絕!
在和他一起受李永承邀請吃酒席時,唐元初答應李永承的態度比他積極許多,原以為唐元初是真受不得高利誘惑,接受李永承賄賂,誰想原來他跟自己一樣,也另有打算。
唐元初與自己素來無糾,若真是秉公待事,沒必要隻檢舉自己一人,必會將另一個監察禦史也一並彈劾,但從這文稿看來,唐元初明明是隻想將自己置於死地,這難道不奇怪嗎?
仔細一想,顧青玄總算明白了,為什麽當初李永承來禦史台通門路的時候,沒有堅持打通殷濟恒那一關?他與殷濟恒的關係最為密切,沒道理不去請求他,殷濟恒也不可能不知情,或者說,殷濟恒本就是最先知情的一個。
所以,當李永承去禦史台之時,殷濟恒就那麽“恰巧”地不在官署,李永承又很“恰巧”地想起應該從專察司的三位監察禦史入手……
好個殷濟恒啊!
這一切明明就是他一手主導,不惜犧牲自己的妹夫,聯合唐元初,做了這一場戲。
他的目的,當時是引顧青玄入局,趁機除去他。
卻沒想到顧青玄沒有入套,也給他們下了這一局,並取得了最後的勝利。
“好險啊……”顧青玄苦笑一下,搖頭感歎,爾後折起那張紙,放入自己袖間,退後一步,對喬懷安恭敬拘禮,道:“喬大人善意提醒!顧某感激不盡。”
喬懷安回禮:“顧大人言重了,喬某隻是做了件再微小不過的事。今後顧大人還是要自加小心啊。”
“是,顧某明了,多謝喬大人指教。”顧青玄誠懇道,望著眼前的喬懷安,忽覺自己好像一直遺漏了什麽,卻又怎樣都捉摸不清。於此之前,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隻是,不知喬大人為何這般特殊眷顧顧某?難道不怕得罪上邊的人?”他還是問了。
喬懷安朗朗笑道:“上邊的人?何人?何懼?喬某隻知道,隻要不得罪最上邊的人,其他一切無妨。”
顧青玄體會著他話中之意,深思點頭,“喬大人所言甚是,顧某領教了。”
之後,兩人離開禦史台官署,都沒有乘車,同行一路,身後不遠處是巍巍皇城,落日餘暉照亮琉璃金瓦,兩邊是朱牆玄門,高高宮牆愈漸遠去,石板路上,身著同樣官服的兩人,並肩而行,談笑風聲。
……
日後,顧青玄與殷濟恒交際如前,沒有疏遠,反而更加緊密,顧殷兩家的關係也日漸親近。
顧清寧與殷韶初同在工部,互相賞識,甚為投契;而殷家三子殷齊修於顧清桓有救命之恩,在後來的交往中,兩人也逐漸相熟相知,加上禮部侍郎楊容安與他們兩各有交情,所以三個年輕官場人就結成了好友。
殷顧兩家兒女晚輩的關係的確親密非常,隻是顧青玄與殷濟恒是各有打算。
顧青玄更加盡力地為殷濟恒出謀劃策,加重殷濟恒在朝上的分量,將他捧得很高。
殷濟恒以為他是吃準了顧青玄,心裏得意。
“報效令”起了很大的作用,殷濟恒居功最高,深得皇上讚賞看重,殷家愈加權重。
殷濟恒在禦前正紅,讓人有如看到第二個盧元植。
而沒人想到,顧青玄就是想讓他成為第二個盧元植。
顧青玄建議他進取相位,聯合眾多大臣一齊上書,推舉殷濟恒為新任丞相。
皇上沒有否決,立相之事,正式加入朝上議程,殷濟恒入駐政事堂指日可待。
“一夜未歸?寧姐姐怎麽會……”
君瞳低下頭,絞著手指,兩條細眉緊蹙著,眼眸中黯然失神。她聽顧清風說了前幾日顧清寧的事,似有不安。
這是在晉王府內,顧清風又帶著小玩意兒來看她了,這些時日以來,他為了給她解煩解悶,想盡了辦法,卻不知君瞳最喜歡的是他過來給她講顧清寧的事。
她歸寧之後,顧清寧一直沒來看過她,她雖有出家之心,但更多的好像是別有期待,尤其是顧清風帶著
她總向顧清風問顧清寧近來如何如何,不論巨細,隻要有她的音訊便很開心。顧清風隻撿好事跟她說,像之前顧清寧受傷的事,他就從來沒說過。可是今日他向君瞳說起顧清寧與鍾離的趣事,她卻開心不起來。
反而有些緊張地問他:“寧姐姐……真的喜歡他嗎?”
顧清風還沉浸在姐姐歸宿有著落的喜悅之中,道:“我覺得是,鍾離大哥之於姐姐,是完全不同的,他對姐姐也很好……我想他們會在一起的……哥哥和父親都很看好鍾離大哥呢……嘿嘿,以前我總擔心姐姐,現在好了,有鍾離大哥,姐姐的終身大事不是問題了……”
兀自樂嗬了一陣,見君瞳麵色似有憂傷,以為是自己當著她一個新寡麵前言這種喜事有所不妥,連忙住嘴,拿起桌上的那個他親自雕刻的小木像,逗她道:“不要皺眉啦,看,這個小君瞳笑得多開心啊,你也笑一個啊?”
他玩鬧地伸出兩根手指去提她的唇角,不想君瞳直接避開了,依然憂思忡忡,神色間多了一分堅決,好似下了什麽決心,忽而道:“我明日就上天梓山,去靈源寺。”
“啊?”顧清風一愣,隻感到心裏咣當一下,不知所措,眼見著這一個多月以來的努力全打了水漂。
難道終是改變不了她的心意?
他沉默了一會兒,在抬麵時,亦是滿麵神傷,不複雀躍之態,沉沉地點頭:“那好吧……”
顧清風走了,從晉王府後院院牆翻了出去。
君瞳去向晉王說了自己的決定,晉王也實在無奈至極,未曾料想,還是留不住女兒,怎麽勸說都是枉然,隻好幫她打點,準備親自送她進靈源寺,當夜心愁得輾轉難眠。
次日,晉王府的人護送郡主上天梓山,晉王駕馬走在最前,有意走得很慢,畢竟心中還是難舍女兒。
君瞳坐在馬車中,已經沐浴熏香,衣飾素樸,一心遁入空門,始終無神,隻懷抱著一個小包裹。
車隊方上山不久,在稍為平緩的山路上慢慢行進,道路兩旁是茂密的草叢,行到一處,忽有一道人影從草叢中飛竄出來,目標明確直衝馬車而來。
晉王曾從軍多年,反應迅捷,調轉馬頭,拔劍與之過招,護衛圍攻而上。
而那人毫不示弱,與晉王對打都遊刃有餘,一邊揮舞利劍,讓其他人都不得靠近,一邊用劍鞘猛擊,打開車夫,占了馬車,又重重地還了晉王一招,趁他避開時,迅速地駕馬掉頭,揚鞭策馬而去,硬生生地在晉王眼皮子底下將郡主劫走了。
他們追趕上去,追了一段路,晉王突然駐馬,看著遠去的馬車,揮臂攔下緊急向前的護衛們:“不要追了。”
手下人詫異:“不追?那郡主……”
他笑了,這些時日以來難得如此快意地笑,“本王知道該去哪裏找。”
……
君瞳在顛簸的馬車中驚慌大呼救命,好不容易穩住自己,推開馬車門,打算應對歹徒想法逃生,撲到了馬車前,捶打推搡那個人:“你這個混蛋!為什麽要劫我!我父親不會饒了你的!”
馬車已駛出去好遠,正在山下的大道上飛馳著,他回望了一下,見後麵沒有人追了,放緩了速度,任她打著自己,也不還手,也不停留,繼續往前。
結果被慌亂的她一把扯掉遮麵的黑紗鬥笠與麵罩,露出了真容。
“清風?”她驚呼出他的名字。
顧清風異常地鎮定,麵色稍冷,隻看了她一眼,駕車的動作沒有半分停頓。
“你這是幹嘛?為什麽要劫我?清風,你想做什麽?”她急問道。
她倔強,不想顧清風比他還倔強,他堅定而沉著地說:“我是不會讓你出家的。”
君瞳抿唇道:“我意已決,誰也沒辦法改變,清風,你不要這樣,我父親可不會饒你啊。”
他道:“我既然這樣做了,就不怕王爺怪罪。”
“你劫我這一回又何用?我還是會再上山的。”她固執道。
顧清風更為強硬:“那好,你上一回,我劫一回好了,大不了我就住在這山道上了,看你怎麽上山。”
君瞳氣得捶了他一拳:“顧清風,你真是野蠻!不講理!你太過分了!”
顧清風揚鞭,驅策馬車駛向長安內城,道:“是啊,我就是這麽野蠻,這麽不講理了。你能拿我怎樣?打又打不過我,你難道還能咬我不成啊?”
本來是故作囂張之語,誰想,話音一落,他還真被她咬了……
氣急敗壞的她心一橫,扳過他握韁繩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一口,耳邊立馬響起他的慘叫聲。
但他依然不放手,就這樣任她咬著,自己都快疼出眼淚來了,還堅持把馬車駕回了城內。
君瞳對他又打又咬的,折騰了一路,他叫喚了一路,不知情的人根本看不出到底是誰劫誰。這樣鬧了一通,於君瞳而言,似乎是一種很好的發泄方式,她隻顧著跟顧清風生氣,那些沉鬱的心事那些傷春悲秋的哀怨情緒都被拋之腦後。
顧清風把馬車駕到顧府門前,終於停了下來,此時他身上都已經傷痕累累了,到達目的地如獲大赦。
看著顧府府門,君瞳也不鬧了,瞥到顧清風手腕上那滲血的牙印有了些心疼,憋屈地縮在馬車上,跟他僵持起來。
“下車啊。”顧清風衝她道。
她隻抱著自己的包裹,往車篷裏縮:“你這個劫匪!惡徒!”
顧清風也不跟她囉嗦了,直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把她往前一拖,讓她倒在自己肩頭,將她攔腰扛起,走進自家家門,哼聲道:“出家?想都別想!還是跟我回家吧!”
“顧清風!你這個混蛋!”君瞳在他背上對他又罵又掐的,就這樣被他硬是扛進了顧府。
顧清風還讓完全錯愕的唐伯關閉了府門,以防她亂跑。
顧清風扛著她,一路奔到後院的工房,將她關在顧清寧的工房裏,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選這間屋子,就是憑直覺,反應過來時自己已經從外麵扣上了工房的鎖。
起先屋子裏還有君瞳的鬧騰聲,不過很快就平息下來,完全安靜。
他覺著奇怪,轉眸看到地上有君瞳掙紮時掉下來的包袱,為她撿起來,撣了撣包袱上沾的灰,聽著裏麵木頭撞擊作響,他打開一看,果不其然,全是他這段日子裏給她送去的那些小玩意兒,顧清寧做的一件不少,唯獨沒有他雕的那個小像。
她毅然出家,入山進寺,沒有帶任何貴重之物,隻帶了這麽一個包袱,即使是在自己被劫走的時候,也沒有忘記把這個包裹小心翼翼地護在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