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6章

  真是少有的癡心人,隻聽琴音,隻見一麵,便寤寐思服,牽掛愈深,為伊消得人憔悴。楊容安也是難為自己,不敢放下,不敢靠近,隻能報以長久的守望,在江月樓中,日複一日,心中眼中都隻有那麽一人。


  江弦歌並不厭煩他,而且算是有些喜歡他的,欣賞他的人品樂藝,也樂於與他見麵,偶爾琴簫合奏,互為知音。可她的喜歡終究是太淺了,又不想他有所誤會,行止恪守禮節,刻意對他較為疏冷,保持距離。


  知道有他這麽一號人的存在,江河川起初是並不待見他的,怕他攪了江弦歌與顧清桓的姻緣,可江河川這左盼右盼八爪撓心地,就是沒盼到江弦歌態度軟下來,承認願意嫁給顧清桓的時候,他心裏著急啊,之後了解到楊容安的家世背景,幾番接觸看清他為人正直性格又好,與弦歌更是興趣相投才華相配,便漸漸對他改觀。


  無奈江弦歌實在無意於他,這也是顧清桓放心他接觸江弦歌的原因。


  她的心誰也看不懂,誰也得不到。


  這一日,他有幸被允準進入琴閣,觀江弦歌彈琴,一曲過後,他雙眼明亮,合掌讚道:“琴音絕妙,而琴絕世!今日在下真是三生有幸,聽得如此琴音,得見傳說中的‘綠綺’!”


  楊容安雖心中迷戀她,在麵上還是相當矜持的,從未有如此誇張過,所以江弦歌有些奇怪,疑問道:“絕世之琴?‘綠綺’?楊公子是何意?”


  聽她此問,楊容安似乎頗為詫異,大膽上前,坐倒在地,雙手舉起想撫摸她麵前的古琴,左擺右靠的,卻始終沒有落下,不解道:“弦歌小姐不知這琴是‘綠綺’嗎?怎麽會?在下別無長處,猶善辨識樂器,讀過上百本古琴典籍,完全可以確定,這就是漢代傳世古琴‘綠綺’啊。”


  得到江弦歌目光的默許,他拿起琴身,指給她看:“弦歌小姐你瞧,這琴通體為黑色琴身隱隱透著幽綠,有如綠色藤蔓纏繞於古木之上,這琴是由梓木與桐木製成的,故在琴底有‘梓桐合精’的刻痕,你看,雖已磨損,仍能辨出這就是那四個字,看琴紋琴身,已有上千年曆史,這分明就是漢代司馬相如的那把‘綠綺’啊!真是讓人歎為觀止!”


  江弦歌看著這把自己彈奏了十多年的古琴,竟有一種初識感,隱約自責,自己眼拙不善會識琴,哪知道自己手裏的這把琴是絕世的珍寶?

  綠綺,這也是個好聽的名字。


  “司馬相如?我讀過他的詩賦,知他才華蓋世,卻不知他也善琴,還是我孤陋寡聞了,真是慚愧,這麽久以來都是暴殄天物……”她有些羞慚道。


  楊容安連忙道:“不不,弦歌小姐並非見識淺陋,隻是你是專心與於琴音而不是琴身的人,用心之至,方有如今的琴樂造詣,依在下看,不是小姐你有愧於琴,而是這‘綠綺’有幸遇上了弦歌小姐你。”


  他不是油嘴滑舌的人,讚語向來真心真誠,說完之後又會與她一樣羞赧了。


  江弦歌若有所思,輕撫琴身,道:“公子對‘綠綺’如此了解,定知曉它的故事吧?能否說與我聽?”


  楊容安心中歡愉,點頭,目光流傳,溫情動人,娓娓道:“司馬相如原本家境貧寒,徒有四壁,但他的詩賦極有名氣,梁王慕名請他作賦,相如寫了一篇‘如玉賦’相贈,此賦辭藻瑰麗,氣韻非凡,梁王甚為賞識他的才華,便將自己珍藏的‘綠綺’琴回贈於他,相如也因此名聲更隆,前途有望……”


  江弦歌道:“原來,這琴之後是一位才子揚名發跡的故事……”


  “不。”他望向江弦歌,含有深意地微笑,道:“這琴還與一段愛情故事有關……”


  江弦歌不語,聽他細細講述,“司馬相如得‘綠綺’,如獲珍寶,他絕佳的琴藝配上‘綠綺’絕妙的音色,名噪一時。一次司馬相如到富豪卓王孫府中作客,酒興正濃之時,友人提出想聽司馬相如彈奏‘綠綺’……司馬相如早就聽說卓王孫的掌上明珠卓文君,才貌出眾,精通琴藝,而且對他極為仰慕,於是他就奏起琴曲《鳳求凰》向她表明愛慕之意,文君聽琴後,理解了琴曲的含義,對司馬相如心馳神往,她傾心相如的才華,為酬知音之遇,便夜奔相如住所,締結良緣,成為一段佳話……”


  心誠如楊容安,自然將故事給她講到了結局。


  “……卓文君與司馬相如毅然私奔,卓文君不棄夫家貧寒,當壚賣酒……兩人情投意合,恩愛有加……後來司馬相如終得了功名,夫婦共享富貴,然而恩愛漸衰,當初的才子佳人,成為了一對怨侶……司馬相如終是負了卓文君,愛上他人……”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願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女子的願望與淒楚,都被文君寫到極致……相愛一場,相怨半生……”


  “伯父,你說這個故事是不是太讓人惋惜了?”


  倏忽天晚,顧青玄到江月樓來,江弦歌抱琴去見他,沏茶撫琴,繞梁音畢,她緩緩講述了這個故事。


  顧青玄回道:“是,恩情易逝佳人被負,總是讓人扼腕。金風玉露一相逢,勝卻人間無數,可世間又有多少所謂的天作之合?緣起已是難得,白首偕老更求不得,開頭過於完美的故事,好似都注定會有一個不得圓滿的結局。”


  她望著他,問:“伯父當年贈我此琴時未曾聽說這古琴的來曆嗎?”


  顧青玄點頭,道:“聽說了,伯父知它為絕世古琴‘綠綺’,才會將它買下,送給弦歌作生辰禮物。”


  “那為甚麽伯父從沒跟我說過這琴的故事?”她問,目光泠泠。


  顧青玄輕歎,含笑道:“因為這是個讓人傷感的故事,伯父不想弦歌感到悲傷。”


  她微垂螓首,麵紗下笑容苦澀,隻是眼眸依然明亮,含情萬千,附禮抱琴而去。


  最後低聲婉約:“謝伯父贈予弦歌這樣一段注定不得圓滿的故事……”


  顧清寧的條陳到了楊隆興那裏,起初他是看都不想看一眼,真是很煩看到‘顧’字,想到顧家三人就恨得牙癢癢的,於是把條陳扣下,許久不給回應。


  她知道承建司眾人都把期望放在她身上,這已經不隻關於她個人的功利了,還關係整個承建司的革新換代,他們急需真正的改變。


  顧清寧等不下去了,與殷韶初商議過後,兩人決定一道去右司丞署走一趟。


  新相冊封,政事堂開堂,右司丞楊隆興卻變成了閑人。即使他能在盧元植倒台後,靠著多年積攢的實力照樣在朝堂上占據一席之地,然而朝堂大勢已將他拋棄了。


  不受新丞相的待見,處於劣勢,這對於一直長袖善舞左右逢源的楊隆興來說,是十分煎熬的。


  這裏有點冷清。


  這是工部兩位高層剛踏入司丞署時,所有的第一感覺。


  遞上官貼,司丞署的門房副官引他們入司丞政廳,幾盞茶喝過,都不見楊隆興人影,後有一個司丞署主簿職官出麵,告訴他們楊隆興此時並不在署內,請他們留下官貼,改日再來稟見。


  兩人進來時,明明見到楊隆興的官車還在,聽主簿一番推脫,便知楊隆興是刻意不見他們。他們隻能另想辦法。


  他們的官貼送進去之後,楊隆興看到那貼子上的“殷”字和“顧”字就頭疼得很,哪還有心思見他們?但又不好直接拒見殷韶初,他畢竟是相國之子,不好得罪,就故意稱不在。


  其實當時他不僅在官署,而且正在看顧清寧所寫的條陳,以他從政多年的眼光看來,能寫出這樣的條陳,能有這般剛絕心智的人,絕對不簡單。


  又想到,這個人竟然是顧清寧這一女流之輩,便更覺可笑。


  促狹如他,向來不喜歡太聰明的人,更不喜歡太聰明的女人。


  兩日後,顧清寧收到楊府來人送的帖子,楊隆興邀她明日晚間去江月樓飲宴,受邀的除了她,還有一些兵、工、刑三部的官場新人,來人還向她特意道,楊隆興也是想借此機會跟她談談條陳之事,要她務必赴約。


  分明的不懷好意。


  顧清寧沒有告訴殷韶初,回去與顧青玄顧清桓說起,他們都猜出楊隆興的意思。顧清桓這一段日子見多了官場老人在新人麵前耍的手段,不想姐姐親眼目睹那些不堪之事,一直勸阻她赴宴。


  而顧清寧不甘示弱,決心去看個究竟。


  顧青玄知道這些都是她必須經曆的,就沒有反對,隻讓她隨時保持冷靜事事小心,然後他先抽空去了一趟江月樓,讓江弦歌次日將楊容安請到江月樓去,又給江家父女打了招呼,以防到時候生出什麽亂子。


  次日,顧清寧散朝之後,本打算著男裝赴宴,但見自己的衣櫥裏除了官服盡是女裝,轉念一想,便大大方方穿了女裝,梳了發髻,敷上淺淺的粉,點了朱唇,細細地勾畫了柳眉。


  她不是江弦歌那樣的美人,她通身顯現出的從來不是女子的動人柔情,性別仿佛隻是她的一個標簽,而不是一種禁錮。


  縱使因為這個性別在這個世道受盡了磨難,她也從未埋怨過,她一直尊重這個不被公平相待的性別,甚至比誰都體諒“女子”這二字。


  ……


  到了江月樓,顧清寧款款進入四樓最大的雅間望蘭軒,楊隆興與幾位年長一些的官員已經到了,她從容上前與他們互相道禮。


  那些官員雖知道她這麽號人,但從未與她相處過,更難以適應她以女裝示人的模樣,她剛進來時,他們還以為是哪個走錯雅間的名門千金,一眨眼,她已到他們麵前開始附手行官禮了,弄得這些老派儒生一陣恍惚。


  楊隆興打量顧清寧,對那幾位笑道:“諸位大人可別出神咯,這是朝廷的五品大員工部郎中顧大人,可不是來坐局的羅紅閣姑娘,還直勾勾地看呢?官儀何在啊?”


  那些人哈哈笑起來,故意迎合楊隆興的諷笑。


  顧清寧麵色恬靜如初,客氣一笑,道:“司丞大人說得極是,下官這般姿色,怎能比得上諸位看慣的煙花女子?不論識人的眼光,論辨蜂識蝶,大人的眼光還是誰都比不上的。下官佩服之至。”


  楊隆興的麵色微恙,迅速斂起不悅,與那幾位又尷尬笑起來。


  其他年輕官員陸續到來,眾人落座,今日是楊隆興做東,他位最高,坐於主位,幾個資曆稍長的官場老人坐在離他最近的兩側,那些分別是兵部與刑部的高級官員,接下來離他最近的是顧清寧,在年輕人中她的官職較高,那些剛涉官場不久的男子還有些不願與她見官禮,見了,她就坦然受之,從容回禮。


  點了曲樂,傳了酒菜,一番寒暄應酬,他們大多是以聽楊司丞訓導為名來此聚會,難免說不少場麵話,虛與委蛇阿諛奉承自是不在話下。


  年長的官員就一本正經地念叨自己的“當年功業”,向年輕人展示自己的“地位非凡”,也不論自己官職高低,總有些“倚老賣老”的意思,張嘴就是家國天下憂國憂民,閉嘴就是苦口婆心諄諄教導。


  年輕的官員則是麵上裝作謙和,實則互相譏諷,主要討好楊隆興,與各位長官套近乎,時而裝傻充愣,時而巧舌如簧,口口聲聲尊稱前輩,心心念念求出頭之機。


  推杯換盞,斛籌交錯,看似一場尋常宴會,談天說地其樂融融,其實都是在絞盡腦汁靠手段奪名利,談笑間,權錢人脈交錯相應。


  顧清寧隻是隨意應付他們,他們一開始也沒怎樣,她便抱著看猴戲的心情旁觀這些男子的酒場交際。


  可楊隆興是不會任她如此輕鬆的,他把全場的話題引到顧清寧身上,說這位女官如何如何,裝作很賞識她很關心她的樣子,對她問長問短,一會兒誇獎,一會兒諷刺,試探她,威嚇她。其他人知道他的意思,也都附和。


  可顧清寧都一一應對回去了,她向來不願意花力氣在這明嘲暗諷的口舌之爭上,卻也從來沒有吃虧過。


  該回擊的時候回擊,該閉嘴的時候就閉嘴了。


  酒過三巡,眾人微醺,他們事先就叫好的“歌姬”們來了。


  顧清寧知道,這才是重頭戲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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