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8章
七月暑天,烈日下蟬鳴聲都慵懶幾分。
門戶大敞的書房內,顧青玄打著紙扇扇涼,手指間掂著冰涼的白瑤棋子,閑來無事,他獨自一人擺弄棋盤,然而許久不曾落子,稍稍瞌眼,靜聽府苑中的蟬鳴風聲,體察細微,若有思量。
然而,他還是沒有察覺到顧清風已用輕功悄悄落到他身後。
“父親!”顧清風一下從後麵撲在他麵前的桌案上,故意大叫一聲嚇正出神的他。
顧青玄睜眼,略有錯愕,看了他一眼,無奈地搖頭,手中掂得溫熱的棋子終究落下:“做什麽?你這臭小子,大白天的嚇人?不知道你父親身體不好經不得嚇嗎?”
顧清風嘻嘻笑著,裝乖順地向他低頭,哄他道:“好啦,我錯了,下次嚇你老人家之前先給你打個招呼啊?”
顧青玄作勢要用棋子丟他,他連忙去接,嬉皮笑臉地捧著棋子:“誒呦,小心,父親,這可是禦賜之物啊……”
顧青玄的目光在手邊這盒白瑤玄玉棋上掠過一遭,又看向他:“你們禦林軍都像你這麽閑的嗎?看來我得向陛下建議一下整改整改禦林軍營了……”
顧清風拿顧青玄也是無奈,隻好賣乖,得意地托腮笑道:“嗬嗬,我是副督嘛,當然清閑一點,王爺才舍不得我累著,父親你都不知道王爺對我有多好。”
顧青玄隨手拿了個李子塞過去,堵住他的嘴,“恃寵生驕能有幾時好?你還是快些閉嘴吧,別左一個王爺,右一個王爺的,他能對你多好?不過是想讓你逗他的掌上明珠開心開心,你別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
顧清風吐掉酸李果,無所謂,癟癟嘴,感慨道:“啊,這麽熱的天啊,聽了父親一席話立馬涼快了,涼透心啊!”
他也不是有意潑顧清風涼水,晉王對顧清風的賞識之心他是清楚的,隻是不想兒子太抱希望,或許在潛意識裏,就不願顧清風有今日的處境,他總覺得,晉王府那邊,走得太近了終歸不好……
顧青玄在他感歎時,又往他嘴裏塞了個泛著青光的李子,酸得他差點掉出眼淚來,直嚷著:“這不是親爹!這不是!我要去洛陽投奔我師父!”
顧青玄伸掌往他頭上招呼,而他眼疾手快,不是退避,而是立即從懷中掏出一本書擋在麵前。
神奇的是,顧青玄竟然因此停了手。
那本書封頁上寫著書名——《仙機奕局》,這是一本古棋譜,失傳已久的後漢棋譜,可謂是絕世珍寶,在顧青玄這種愛棋人眼中更是地位崇高無可比擬。
他看得眼睛都發直,把書捧在手裏,虔誠信徒翻閱佛經一般,一頁頁地掀開略顯陳舊但保存完好的書頁,額頭上都滲出了汗,珍重萬分地欣賞著。
“這是真譜!這竟然是真譜?我找了這麽多年……”他驚奇得不能自已。
顧清風很少見到喜怒不形於色的顧青玄露出如此激動的神情,於是更加得意,抱臂站在一邊等誇獎。
“這本棋譜可難找了,誰想剛好在陪王爺逛天瀾書閣時看到了它,就幫父親弄回來啦,父親,你兒子是不是很出息?”
顧青玄聽他這麽一說,心中有異:“天瀾書閣?晉王?”
“是啊。”他道:“這可是用我第一筆俸祿買的,父親你感不感動?”
顧青玄眉頭一顫,感覺自己的太陽穴都抽搐了一下,下意識地想用手上的書敲他的頭,但念及這是絕世棋譜,立即止住,收手拂袖道:“你這傻小子!也不想想這是什麽寶物?一個月俸祿?就算拿你十年俸祿都未必能買到!這分明是晉王爺故意讓你買到手的!怕是他對為父有什麽打算吧?你還想不通?”
顧清風噎了幾下,也蹙起了眉頭,坐下,淡然地歎了口氣:“誒,父親,你以為我真不明白他的意思?我不過是前天跟他隨口提了一句想用自己掙的第一筆俸祿給父親你買個禮物,然後昨天就那麽恰好的,他叫我跟他去天瀾書閣,恰好地跟他一起看到了這本棋譜,他又恰好知道這棋譜如何珍貴,建議我買下……我都猜出他是刻意為之……但怎麽說也是難得一遇,又有這麽大的便宜,我幹嘛不遂了他的意?將這棋譜買了送父親?反正父親是一定會收下的……”
這下顧青玄倒有些失語了,與他對坐,倒了杯涼茶,也不飲,隻一手摩挲著這本《仙機奕局》。
他是在想晉王這是什麽意思?
示好?示威?
為什麽對顧清風如此看重?是真的喜愛他,還是別有圖謀?
“他真想讓你娶郡主嗎?”顧青玄問。
顧清風感覺燥悶,拿過他麵前的茶水仰頭往嘴裏灌,喝完了,還在思考,隻好回道:“他是有這個意思,但是我覺得王爺隻是為了郡主,想給郡主再找個好婆家……至於我,他誤會了……”
顧青玄有些憂慮,“你真一點都不想娶郡主嗎?”
他眼簾一耷拉,仰麵抱怨:“誒呀,父親,你幹嘛也跟著起哄,我之前都說過了……”
顧青玄搖頭,歎氣道:“誒好了,讓你說個實話這麽難?承認一下又不會怎樣?”
轉而含笑,愛不釋手地撫著棋譜:“不過,話說回來,你用第一筆俸祿給父親買東西,父親還是很感動的,還是我們清風有孝心,會哄父親開心……”
聽了他這一誇,顧清風又變了樣子,得意起來,“那是,我可比姐姐哥哥懂事多了!”
顧青玄趁他歡悅間,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作嚴肅之狀,問道:“所以,你不能讓為父心裏堵著弄不明白啊,你就好好給父親一句話,你,到底想不想娶郡主?”
顧清風之後真是無可回避了,隻好鄭重其事,對他道:“父親,你無用多慮。郡主永遠不可能嫁我,我和她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
次日晚間,顧青玄受晉王相邀,到江月樓赴宴。
寒暄完,晉王一臉喜色,爽快直問:“顧中丞可願與本王做親家?”
顧青玄手裏的酒杯都抖了三抖,敷衍道:“在下自然是求之不得,可兒女婚事,還是要為孩子們多著想些,得他們都願意吧?隻怕小兒粗鄙,不得郡主芳心,委屈了郡主。”
晉王擺手道:“不不,顧中丞勿憂,這個女兒,本王最為疼惜,自然是以她的意願為先。就是因為她親口與本王說了想嫁進你們顧家,本王方來與你提親,不知顧中丞意下如何?”
……
【第一百二十三章:滿城風雨滿城清】
晚間,顧清寧今日最早歸家。因頂著太陽在城牆上督促了一天的城樓修繕工事,回家時是一身汗一臉灰,扶蘇給她準備了浴湯和解暑的果茶,她洗浴更衣納涼到這會兒方緩過來,隻怨這暑天不讓人安生。
脫下厚重的官服,換上了輕薄的錦紗衣裙,果然輕鬆涼快許多,搖著團扇走到書房,不見顧青玄。
最近顧清桓事忙,顧清風又在家待不住,一般都是顧青玄歸家最早,今日都這個時候了還不見他回來,隻有顧清桓在書房內,埋頭於案牘間,憤筆疾書。
顧清桓熱得額上全是汗珠,也顧不上擦拭,手邊堆著一遝看著就讓人目眩的公文。
顧清寧走進去,站到他邊上,給他倒了杯涼果茶,幫他打著扇子,掃了幾眼他正在起草的折子。
她還沒開口,顧清桓先抬頭,關心問道:“姐姐,楊隆興通過你的條陳了?”
顧清寧一笑,諷笑道:“美人在懷,如願以償,以利誘之,由不得他不點頭的。”
“是以何利誘之?”他問。
顧清寧道:“眼下朝廷在討論整治官商的事,官不涉商已成定式,楊隆興自然也有很多生意要上交,這可是很大的損失,他那麽貪的人又怎會舍得?於是我就建議他將他出資最多的南郊采石場暫時移到他夫人娘家人的名下,而我們工部以後但凡用石材,都從那裏采買,於他可是有大利。他雖是右司丞,但工事建材采買這一層他還插手不上,而我能決定,並且能把這事辦得名正言順,所以,看在這一點上,他就答應了。”
顧清桓有些欽佩地望著她,想了想,道:“不過這樣恐怕會有些風險吧?他以後要是用那采石場的石材尋你麻煩怎麽辦?畢竟都不在他名下了,以他的品行和權勢,他完全可以說是姐姐你暗箱操作收受賄賂,才與南郊采石場合作啊?”
顧清寧搖頭:“不,不會等到他反咬我的那一天。眼下禦史台查審那麽嚴,如果他自己犯蠢被人逮到馬腳,又與我何幹?到時候我還要怨他呢。”
顧清桓明白了,與她對視,連連笑出聲,“是啊,反正現在禦史台在父親的掌控之下,這萬一哪個沒眼色的禦史上道折子檢舉一下他也沒有什麽不可能的,這也不是什麽稀罕事。”
“嗯……我已經跟父親說過了,他也覺得這樣可行,也可以當作一個把柄,以防禦楊隆興那老狐狸。”她道。
顧清寧看了下他麵前的文書,問:“這就是整改科考的條陳?”
他點頭:“是的,這一段時間都在忙這個,郎中院已經集體審議過了,修改了幾十稿,接著就是通過侍郎廷的審批,我想這應該沒問題,畢竟楊容安……隻是頭疼吏部那邊,楊容安通過之後,這還要拿去與吏部侍郎廷審議,恐怕會有些困難……”
顧清寧思慮道:“嗯,的確,這大概方略是早有皇上首肯的,所以政策內容他們應該沒得糾結,隻是吏部那幫人……誒,清桓你可有得受了。”
顧清桓想到這段時間去吏部辦事遇到的種種,還有那吏部侍郎就是一年多以前把他下獄的方梁……
他心塞不已,隻好道:“誒,這也是避不了的事,算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就不相信我搞不定那一幫烏合之眾。”
看他這樣有自信,顧清寧拍他的肩笑道:“不錯,勇氣可嘉。”
“姐姐……”
她搖扇,給他扇涼,“放心,有我陪你受罪呢,這馬上我就得給參事們確立官職整改官製了,到時候不也得跟吏部打交道?姐姐先去打頭陣,幫你探一探這吏部的水到底有多深。”
顧清桓笑出來,拱拱手“那好啊,有勞顧郎中了。”
顧清寧用團扇敲了下他的頭:“那你先忙吧,我不打擾了,顧郎中!”
她與他對視一眼,默契一笑,翩翩轉身,移步往外走。
經過跟楊隆興等輩應酬之後,顧清寧更加了解了官場肮髒的一麵,想到他們在自己一介女子麵前都能那般,在尋常時候得又是怎樣不堪?她愈發體諒初入官場的弟弟清桓,姐弟倆亦是親近許多。
他們在為應付吏部而煩惱,而之後聽她提起此事的鍾離卻不以為然,還煞有其事地說,他表示十分同情及心疼即將遭遇顧家姐弟倆的吏部人。
鍾離雖不算朝堂上的人,但與朝堂百官都是有歡場交際的,這些官員在私下都和他能玩到一塊去,尤其是吏部,吏部尚書鄭之陽吏部侍郎方梁等人也算是他的酒友,所以他對他們難免多些“同情”。
在知道鍾離與官場上上人有這麽密切的交往後,顧清寧也沒放過機會,向他打探一些官員的愛好、八卦、醜聞等等,閑時他們也經常聊起這些事。
……
這些都是後話了,直說眼前,等了許久都不見顧青玄回來,顧清寧到工房作圖,扶蘇進來給她端茶打扇,並給了她一物。
於是她又去了書房,突然跑到顧清桓麵前,將一個小白瓷瓶直放到他正在書寫的文書上。
顧清桓手裏的筆一頓,懵懵地抬頭:“姐姐,你想幹嘛?”
她的喜悅之色溢於言表,道:“快把這個給弦歌送去!這藥膏能夠去掉她臉上的疤痕!讓她恢複原貌!”
顧清桓瞬時也驚喜不已,緊握瓷瓶:“真的?姐姐你是怎麽弄到這個藥的?”
顧清寧噎了一下,敲了一下他額頭:“這不是重點。你不要問那麽多,反正給她送去就對了,弦歌一定會很高興的。姐姐可是將這件大功勞讓給你了,你可要好好表現。”
“好!”他立即從書案後站起來,把瓷瓶珍愛地放進懷裏,往外走:“我這就去江月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