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芙蓉園的正殿還亮著燈,端昭儀跪坐在大殿上,懷裏是已經僵硬冰冷的女兒錦豫。她一手環抱著五公主錦豫的肩膀,另一隻手不住地輕柔的撫摸著錦豫的臉龐,她不肯讓任何人碰她的女兒。
她本來就年紀小,骨頭還沒長好,所以幾乎是當場摔斷了脖子,斷了氣,稚嫩的小臉上並沒有多少痛苦的表情,反而很安詳,臉頰上沾染的血跡已經幹涸成醜陋的暗紅色的紋路,但端昭儀對這些視而不見,她垂著頭,把自己秀美的臉和錦豫的小臉貼在一起,頭上的金絲簪子順著光滑的青絲滑落在地上,頭發因此披散開來在臉前形成了一大片陰影,而她和她的女兒藏在陰影裏。
家裏的打算和謀劃,她是知道的,他們需要一個留著薛家血的皇子來更進一步,自己也需要一個皇子來固寵。除了三公主之外,皇帝向來在女兒上麵花的心思少,上行下效,宮裏的嬪妃們對於公主也沒什麽期望。
但錦豫對她的意義是不一樣的,就算是將來生了皇子,錦豫在她心裏仍舊是第一位。
薛家人丁還算興旺,唯獨到端昭儀父親這裏,卻隻得一個花容玉貌的女兒,雖然這女兒才貌雙全,聰穎良善,但薛大人卻憋著一股氣,總要整個兒子出來。所以薛家自上到下,包括薛夫人都跟瘋魔了似得,到處搜羅屁股大好生養的雌性生物進府,反正戶部侍郎薛大人家底厚,買得起。
可直到薛大人縱欲過度,傷了身,也沒灑下一顆半粒種子,反而養了一院子從外表到心靈都平庸到不堪的女人,薛大人驀然醒悟,看的心煩,從此修身養性,一心一意與薛夫人過小日子,但端昭儀並沒有因而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因為薛大人又從宗族裏挑了個貌似純良的小郎君,過繼來繼承家業。
所以自小端昭儀就被告知一件事,她是沒用的,不能繼承家業,不能將薛家發揚光大,就因為她是女人,所以她不配得到她該得到的一切,她的父母把別人的兒子疼到骨子裏,卻對自己的女兒不屑一顧,她家的仆役可以當著她的麵,罵她是個賠錢貨,她那位八竿子打不著的宗族哥哥因為要和朋友開宴,把自己悉心養了兩三年的花全都洗劫一空,把自己攆到府裏最偏僻的小院子住,所以的不公都因為她是個女人。
但端昭儀骨子裏卻不是肯甘心被打壓的人物,她躲在她偏僻的小院子裏,把她這位嗣兄的棄之不用的書都偷回來藏在被子裏,日夜苦讀,等待著機會。
機會很快就來了,在她十四歲的時候,嗣兄到了娶妻的年紀,薛家兩口子為他再三斟酌,終於選定了一位家世好,才貌好的貴女,但嗣兄卻不滿意了,他執意要娶他親生母親的侄女,一個九品小官之女。薛夫人怎麽可能會讓養子再與生母親近,自然是一口拒絕,嗣子便再退一步,要求娶做平妻。
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薛大人發現了自家的賬目虧空,原來這位好嗣子這麽多年一直在暗中貼補親生父母,幾年下來甚至已經累積了幾萬兩銀子的虧空。
正在此時,皇帝突然決定選秀,擴充後宮,老兩口這才想起來,他們家還藏著一位待嫁的女兒,而且這位女兒還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長成標誌貌美的小娘子,才貌雙全,十分孝順。
養不熟的養子,可能會有大造化的親閨女,薛家兩口子果斷的做出了選擇,把養子趕出家門,把女兒從小院子裏接出來,好吃好喝的供著。
享受著遲來的家庭溫暖的端昭儀娘娘絕不會告訴他們,那位嗣兄貪墨銀子貼補親生父母的事情就是她適時捅了出去,而她也不會說,她已經把童年和少年所有不好的記憶刻進了骨子裏。
所以那時候太醫剛確定她懷的是女兒,雖然隻是一個小肉團,但她似乎已經把全部的愛和期望都傾注其中。
她希望她的女兒有健康美滿的人生,有疼愛的她的母親,不用對著宴席上的炸果子饞的流口水,不用藏在角落裏豔羨的看著別家的小娘子和父母親昵的出遊,更不用半夜躲在被窩裏餓著肚子哭。
女兒想要的一切,她都會滿足,她之前缺失的一切,更渴望在她女兒身上得到滿足。
但是現在,她的夢碎了,就像她支離破碎的女兒一樣,她毫無聲息的躺在了自己懷裏。
“錦豫,我的兒,你醒醒啊。”在暗夜之中,寂靜空曠的大殿之上,她終於低泣出聲,蟬噪林逾靜,泣聲哀鳴在大殿內回響。
但這樣的寂靜和黝黯很快被打破,她的侍女蒼白著臉進來,把薛大人查探出的真相轉述給她。
“聶姑娘不想讓宋玉華在四殿下麵前出風頭,所以設計讓宋玉華摔跤崴腳,但是宋姑娘和黎姑娘挑中了馬廄裏的一對一模一樣的大黑馬。三公主對黎姑娘懷恨在心,準備給黎姑娘的馬下藥,但是兩匹馬長得一模一樣,她就請陳家姑娘幫忙去打聽清楚馬鞍上有大紅流蘇的是黎姑娘的馬,但是不知怎麽的,這句話傳來傳去,傳成馬鞍上沒有大紅流蘇的就是黎姑娘的馬,所以三公主就給另外一匹馬下了毒,正巧五公主在看台上聽見黎家母女說話,她就請纓替補上場。”
“嗬嗬,一個個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各懷鬼胎。”端昭儀急促的嘲笑了一聲,“皇上怎麽說?”
“皇上罰了小聶大人的俸祿,杖斃了三公主身邊的雲雁。”侍女的聲音變得很低,她有點害怕端昭儀的反應。
她的害怕並不是未雨綢繆,因為端昭儀發出了一聲尖銳的嚎叫,她的牙關在耿耿作響,“她害死了我的錦豫,輕輕鬆鬆推了個丫頭出來頂罪就行嗎?皇上待我不公,待錦豫不公啊。”
侍女也是看著五公主長大的,何嚐沒有這樣的心酸和悲哀,她朝殿外看了看,然後跪下來捂著端昭儀的嘴,忍淚道:“娘娘,您慎言呐。”
“慎言?錦豫沒了,我還有什麽指望,我還怕什麽?”她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音,大張著嘴笑著,狀若癲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