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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九章

  人的靈魂是這世上最脆弱、卻也是最冷硬的事物。


  那些如今思來甚至不忍深掘的慘事在當時卻是司空見慣,縱是代表著人間光明的仙門也視其為理所當然。


  “成功與鬼星相適的弟子,往往也因體脈不足以支撐鬼星的靈力而最終衰弱而亡——”說到這時,掌門深深沉了口氣,才稍稍斂住滿腔悲淒以正然語氣供罪道:“為隱藏此事真相因鬼星而亡者皆被煉作俑靈,驅其軀囊做禁地屍奴,此為仙門血罪之一!”


  言落風色起,拂過滄海閣門簷上咒封禁製的銅鈴,帶過一縷幽淺鈴吟後又緩緩落了生息。


  君寒已經在一群驚駭中最先鎮下神來,無動於衷的,冷靜的聽著老掌門繼續供罪。


  “易氏融靈成功後,仙門又往四境之外,尋求足以完全控製鬼星的至絕之力,南土無靈,於西境請得金神餘勢,又借往先泠柳一脈尋得東海句芒之力,然此兩神亦須寄主存力——再蹈鬼星慘事之覆轍,擅以凡靈獻祭、以鮮活血軀妄求神明之力,此為仙門血罪之二!

  神明早已不存於世,金神蓐收之力也已濁為妖邪,仙門心存僥幸,不顧眾生安危引邪入人間,釀就今朝之禍根,此為仙門血罪之三!”


  一口氣道了三宗大罪,老掌門強繃良久的心終於再無法繃得不亂了。


  僅於君寒視線之內便可見老掌門執著血帛的雙手在微微顫栗。


  “仙門血罪之四,不分青紅皂白妄殘無辜,逐妖入魔、不掂是非,偏失本心、罪不可恕!”


  這一條卻是完全出乎了君寒的意料。


  老掌門作為可承仙門往日罪孽的最後一個人,所求的非是寬恕更非諒解,唯一期望的隻有在這真相大白之後,雙方都能為天下大局暫擱私怨恩仇。


  站在老掌門身後的仙門殘餘弟子見之卻唯有剜心——這些真相太過慘烈,也太過殘酷,慘烈的是往昔故去的無辜鮮血,殘酷的,卻是刻在當今活人心裏的刀痕。


  在毒嶺深山裏的這些年,他們都是憑著一絲本心堅守的清白在度日,無論橫經多少苦難,至少有那一抹清白可以叫他們昂首挺胸,縱是墮入塵濁深裏也能持住信念裏最後的不染……


  而此刻,這一切卻都在他們前輩將奉給元帥那封血書裏分崩離析。


  仙門的“清白”在這一刻徹底被血墨染成了汙濁,原來這一切不是冤罪,而是真真實實的,血債。


  蜀山掌門忽然拎袍落膝,這一幕卻更轟炸了後頭那些本已在今日飽受摧殘的弟子的心,他們千思萬想也不可能料到風骨不侵的前輩竟會在屠滅了仙門的仇人麵前徹底丟棄自己的尊嚴!


  這一幕連君寒本人都沒料到,就更別說站在他身後原本就不怎麽定神的百裏雲了……


  “此番種種皆為往日血孽,與如今這些孩子絕無牽連。我輩先前背負的血海之濁,老朽今日絕不反言其清,更不為之辯解,因此罪我等萬死莫贖!”


  君寒沒說出話來,心下卻隱有微觸,似乎也的確無法保持一貫的冷若冰霜了。


  少雲的心弦也被他師尊這一跪給徹底繃緊將斷,清冽了十年的希望突然在這一朝淪為絕望,卻又在將要浸入泥潭的一瞬,被人輕輕的托了一把。


  “然今覆巢之下仙門實在無法以‘抱罪’為名避身事外。老朽雖已修為盡廢、行將就木,但他們年輕一輩卻不可如我荒廢,更不可為我等前人背負血孽、一身飲罪!故此,懇請元帥容這些少年再度出山,再給仙門一個機會!”請罷,老掌門俯首大禮,更將那封血書高舉過頭。


  “師尊……”少雲低聲一喚,眼淚險些落了出來。


  君寒又一次被凡人震驚到。


  雖然元帥大人做了這麽些年的“人”,但對這些所謂的“豪情壯誌”著實沒有多深的品觸,卻在今日被一個昔年舊敵震撼了此弦。


  如此,君寒也實在沒法對曾經深惡痛絕的仙門抱以十成十的惡意了。


  君寒淺沉了口氣,一落卻似歎,道:“凡生於世,凡事皆憑己心為主,是非對錯不過世俗之念,”他淺淺言著,便也伸手接過了掌門手中的血書,“機會可以靠自己爭取,昔年我可自作抉擇,如今,這些少年也可以。”


  得到了元帥的最終許可,墜了一路沉氣的老掌門也終於放緩了心弦,淺若欣慰的勾了勾笑弧,卻即刻便有一縷於黑的毒血墜出唇角,“老夫此生委實有幸,縱及風燭殘年,亦可再拾一絲希望……”


  君寒眉頭稍作一沉,“你服毒了?”


  “也該,自行了斷,去地獄承自己的罪過了……”老掌門言語漸輕,終語即如殘葉浮舟,仍有微息延續,卻是風雨飄搖。


  “師尊!”


  “前輩……”


  那一眾少年飛撲而來,卻隻有少雲接住了老掌門殘朽將墜的身軀。


  毒噬心腸、穿骨入腑,猶如萬蟻噬進朽木之心,卻有春風輕拂,帶過最後一絲足以掩蓋痛楚的溫存。


  掌門枯木般的手輕輕拍了拍少雲的手背,意味深長的,帶起了全身最後的氣力對這些少年說:“往後抉擇,切忌鼠目寸光,務行長遠之計,若懼艱險則無雲開,若畏苦難則無瀾靜,世多紛雜,務必慎重抉擇。”


  “弟子明白……”少雲顫抖著應道,伸手揩去掌門唇角觸目驚心的淤血。


  老掌門氣息將絕,終別之際,仍勉力勾了抹微笑,盲眼之中卻落出兩滴清淚,隱約裏,似也有灼灼目光注視著圍聚在前的少年們。


  “都是好孩子……”一句終言未落,掌門便已咽下了最後一口生氣,軀體漸冷下,淒涼錐心。


  縱是鐵石心腸如百裏雲也不禁為恩師逝去這一幕而略有動容。


  君寒默默收起老掌門的血書,卻衝邊上的百裏雲輕輕勾了勾指。


  百裏雲這會兒倒是乖的跟哈巴狗似的老老實實的湊了脖子過來。


  “回頭掌門的死訊就由你報給你師兄,另外還有……”君寒故意使壞似的頓了一頓,“還有你心上人的事也記得告訴她兄長。”


  百裏雲一身莫須有的羞恥心突然在這一瞬無中生有的被這頭狼給點炸成了煙火,差點就要原地爆炸。


  元帥大人卻是江湖老辣的“噓”了一聲,拿眼神指示了此地“不宜喧嘩”的氛圍。


  然而百裏雲還是在他耳畔惱羞成怒的咬牙切齒的一字一頓道:“她不是我的心上人!”


  總頭大人虛張聲勢似的揚了一身“老子從來沒有心上人”的架勢。


  君寒沒跟他計較這點小出入,神色一如既往的正經,又接著道:“一會兒這些少年就都交給你了,盡量把他們全留下,回頭都是戰力客觀的苗子,你要是搞不定就讓塵追跟他們多交流,你別添亂就行。”


  百裏雲還壓著那“心上人”的火,便憤憤的啞聲問道:“那你幹嘛不直接讓那小子來?”


  “我可不打算讓他們進入朝廷範圍,他們也不適合哪種濁雜的環境。”交代完,君寒便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遞了個“明白了嗎”的眼神。


  百裏雲懶得跟他打什麽啞謎,擺了擺手示意他趕緊滾犢子!


  君寒向來也不怎麽跟他計較,便也自然而然的忽視了他這點不敬,也就順著溜身回去了。


  直到那頭狼走遠,百裏雲才恍然大悟回來,看著那一群哭哭啼啼的小輩,突然有點頭疼。


  ——


  易塵追到底還是在屋裏悶不住了,雖然記憶還有些混混沌沌的。


  他一推開屋門,便是一縷清風拂麵,帶有淺淺桃花香氣,似連拂柳的意味都蘊藏其中,悠悠然的,還給他吹回了點現實之感。


  易塵追頓時感覺舒服了不少,便提了點精神,帶上屋門,溜溜達達的出了院子。


  卻才轉過高牆下的小道,恰見君寒步履匆匆,似乎有什麽相當要緊的事。


  “義父。”易塵追距遠喚了一聲便小跑過去,貌似也忘了不久前被抓包的事,“義父又有什麽要緊事了?”


  君寒淡淡舒了眉頭,“東海出了點亂子,須出兵援救,陛下已發了函書,須得先走一步了。”


  “戰事嗎?”


  “或許吧。”君寒暫緩了一步,順便穩下神來交代:“你抓到了那個凡人就盡快回京複命,切莫耽擱。”


  易塵追怔了一下,“果然就是那個凶手嗎?”


  “根據鬼曳的判斷應該不錯——那家夥修為高深莫測,趕在封印失效之前交到鐵麟軍手上,屆時我會讓舒淩留下助你看守。”


  “義父不帶淩叔一起去東海嗎?”


  “東海那邊隻是點小問題而已,我一人足矣。”


  不過這件事也的確要緊,君寒著實留不出太多功夫同易塵追交代詳細,隻能暫時寄希望於閣裏這個不靠譜的百裏雲和遠在京城的那個稍微靠譜點的舒淩。


  “千萬不要擅自跟那家夥接觸,尤其不可與他動手,記住了。”元帥最後這麽簡略的交代罷便匆匆提步而去。


  易塵追站在原地望著他義父瀟灑的背影,卻莫名揚起了點擔心的意味。


  雖然一直都知道他義父是名震天下的大元帥,但這麽多年來,他還是頭一次聽見他義父真的要出征。


  而且這時間未免也太巧了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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