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彗星自天空滑落，這是不是“紫金山”？子薇看著流失的彗星暗忖。
子薇睡不著，信步沿著涼亭來到花園夜下漫步。花園裏的花草大多已經被采摘來當作藥泥分派給士兵或災民。現在花園裏很是零落，枝殘葉敗。偶爾有枝花還完整便是幸事。
“愚婦陸李氏願以身獻祭，”忽然，樓下花園陰影處傳來留後將軍夫人陸李氏輕輕的祈禱聲音。如此深夜，她不是應該已經在內宅休息了嗎？怎麽又出現在花園裏？
子薇有些不知所措，進退不得。
“愚婦願以身贖罪，以換我大唐子民平安，保佑我夫君守住幽州，保佑周德威將軍平安歸來！”聽得陸李氏在喃喃祈禱，子薇隻得傻站，想等陸李氏走後再行離開，免得驚擾。
畢竟，暗窺別人不是一件見得光明的事。
隱隱聽得陸李氏在燒黃紙，為什麽人祭祀。
子薇靜靜地聽她許願、祈禱、祭祀。
許久，還沒有聽得她回程的腳步聲。她應該從花園小徑經過涼亭旁邊的小道回她的寢堂呀，怎麽這麽久還沒有往回走？
子薇不免有些為她擔心。
她凝神屏息。隱隱的，聽得她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這涼亭過去就是花園的盡頭，那裏除了一座假山和水榭外就再無出路。
夜深人靜，留後將軍夫人這是要去爬山？還是要跳水自殺？
子薇提起長裙擺，輕輕而迅速地走下涼亭，沿著剛才留後將軍夫人走過的小徑，回想白天逛花園走過的路，片刻，來到留後將軍夫人剛才獻祭的地方。
地上還有燃燒黃紙後的餘燼。
但是周圍真的沒有人。
子薇提起裙擺，輕輕地喚：“陸夫人？”
沒有人回聲。
“陸夫人，你可安好？”
還是沒有人回聲。
這裏有情況。
子薇屏息思索。
可以回去，從涼亭前穿過，回到西偏院安息。但是，她明明聽得陸李氏剛才在這裏祭祀，現在人影不知，肯定有什麽情況發生。
她提起裙擺，借著天上暗淡的星光，撥開花園小徑的花籬，沿著前麵隱隱的腳步聲尋去。繞過假山和水榭，沒有留後將軍夫人的蹤影。水榭處的涼亭裏也沒有人影。幾隻老鼠被驚動，嗖地竄走。
一隻小貓從花籬後鑽出，追蹤老鼠而去。
她返回剛才走過的路徑。留後將軍夫人剛才分明從這裏走過，為什麽就這樣消失了？她一手提裙擺，一手輕輕地撥弄小徑四周的物什，以免那些花呀滕的糾扯住裙擺。
一盆小小的彩繽月季擺在小徑邊。她看著這盆彩繽。在六月的幽州，它開著紅黃兩色的小花，雖是在黑夜，卻依然能在暗淡的月光下分辨出其鮮豔的顏色來。如此鮮豔欲滴，國色天香。
隻是這盆彩繽略略有些偏離了原來的花盆位置。隻要悄悄繞一步走過去便可以。或者視而不見便好。
陸府花園自戰亂開始便沒有人打理了，大部分下人都拿起武器隨著陸士航走上城牆成為戰士。這零亂的花園情在理中。再加前兩日所有花草都被捊過一遍當藥泥，現在的破敗可以想像。
除了那盆彩繽月季。
子薇端起那盆彩繽月季放到路邊原來的位置。暗淡的月光恰在此時映照著那盆彩繽，隻要略略低頭，就能看到花籬後有濃黑的陰影以及洞開的微弱的光線。
子薇拔開花籬踏步進去，裏麵又是一道花籬，但明顯有道進出的缺口，光線略有些增強，再進入那道花籬缺口，她睜大眼睛：是一扇裝飾在假山上的小木門，那道微弱的光線便是從木門裏透出。
“我們祈求恩賜那樣的思想言論和行動——你將賦予其所有者以永恒的生活、真誠的世界和完美的國度。
嗬，馬茲達，請將屬於你的生活的歡樂和幸福，無論過去、現在和將來，按照你在塵世的意願，恩賜給我們。
通過巴赫曼的協助，增加我們的快樂。
在沙赫裏瓦爾和奧爾迪貝赫什特的庇佑下，拯救我們的軀體。”
地下室裏燃燒著三壇熊熊烈火。一個老婦人正虔誠地祈禱。
那是留後將軍夫人陸李氏。她把自己包裹在一團灰黑色的披風裏，雙手合十，喃喃自語。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陰森的冷氣，籠罩著全身，壇火忽明忽暗，一下把夫人的身影拉長，一下又把夫人的身影拉得歪斜。壇火中偶爾劈啪一聲爆竹炸裂，讓人情不自禁地顫抖一下。
子薇側藏在一塊灰硬的石頭陰影裏，感覺四周陰森可怕。她四周看看，看是否能找到悄然離開的路徑。
銀鈴花廣場有眾多的襖教信徒，現在遷移到了金聖花廣場，距陸府不遠。陸李氏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和那些信徒在一起禮拜她的真主，為什麽要自己單獨建造一個地下室，把自己鎖在這陰森森的地方敬奉她的神明？
“無能不能的馬茲達.阿胡拉！塞潘達爾馬茲！擴展世界的奧爾迪貝赫什特！巴赫曼！沙赫裏瓦爾！請聽我的祈求——當獎懲世民的時刻到來之際，切勿吝惜慈悲和憐憫！”
留後將軍夫人陸李氏依然在獨自祈禱。
子薇摸索著灰硬的石牆，想走出這座令人窒息的地下室。她不應該闖進這個密室，不應當窺探他人的隱私。
但腳下一滑便站立不穩，險些跌倒。
子薇捂著嘴巴，差點叫出聲來。見留後將軍夫人陸李氏無動靜，便躡手躡腳地往外挪。
“子薇既已到此，何不多停留片刻？”身後傳來留後將軍夫人陸李氏平靜的聲音。
子薇轉身，赫然陸李氏已在她身後，全身籠罩在黑色的陰影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更令子薇恐懼。
“其實，其實——”子薇有些囁嚅，在這半夜來窺視她人隱私，肯定是不文明禮貌的作派，不管是什麽理由。
“其實我也不知怎麽就走到這裏來了。”子薇幹脆坦白地說，“我聽見了你的祈禱，然後沒了你的聲音，隻是擔心你的安危便找來的。”
“我們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嗎？而今子薇來到我的秘密之地，為什麽不一探究竟呢？”
留後將軍夫人從壇火中拿起一根燃燒的樹棍，緊緊抓著想轉身逃走的子薇，“請隨我來——瑣羅亞斯行德說：現在，你想問什麽就問吧。你的提問，是強者的提問。你所問的人，能夠回答和滿足你，強有力的提問者。”
陸李氏將火棍舉高，抓著子薇的手往陰影角落裏走拽，停下腳步，將火棍放低映照著地上的物什。
地上放著一具冰棺，超大的冰棺，麵裏放著一具死人骸骨，骸骨上林立著十多隻箭，像隻恐怖的人形刺蝟一樣。
子薇胃部一陣翻湧想嘔吐，拚命地捂著嘴。
“夫人，這是——”她的話音有些顫抖。
“我的大兒子陸大柱。他在這裏躺了近四個月了。他今年剛十八歲，他身上中了十八支箭，在他十八歲生日那天。我兒大柱是幽州城最年輕的勇士之一，周德威將軍授給他長矛和彎刀，他叫他小柱子。”
陸李氏沉浸在往事中，不知不覺放開子薇的手，輕輕地撫摸著那具冰冷的冰棺。
火光映射著陸李氏的臉，那是自尊自豪的表情，一個英雄的母親才有的驕傲和憐愛。似乎那十八歲的兒子還躺在她的懷抱裏，而不是挺直在那具冰冷的棺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