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叛國者之子
“嗚——嗚——”淒厲的號角響遍全城,城垛上的火把次第點燃,零亂的腳步聲、尖叫聲震耳欲聾。
“千夫長!千夫長!敵軍攻城!”
盧少羽騰地站起,由於站起速度太快,導致他腦充血,人有些搖晃。他穩住身子,以閃電般的速度抓起長劍:“什麽人率軍?多少人?”
傳令兵搖搖頭:“前哨還看不清,隻是黑壓壓一大片,三五萬之數,從津沽河以東到東北,全是契丹人!”
“攻我東城,要不了那麽多契丹狼來送死!”盧少羽冷然地說,同時極快地整理好鎧甲,拿上頭盔,背上大弩,昂首走出。
十七歲的少年盧少羽,是叛國者盧文進的兒子,也是盧文進唯一的兒子。他長得很瘦弱,文質彬彬如同一個姑娘樣,不愛說話,總是很羞怯的樣子。
“換身衣服,他就是一個地道的南方小娘子啦!”
“盧家這小子怎麽看都不像男人啦。”
以前,總是有鄰居或大嬸們在他背後指指點點,“是不是還沒發育呀?”隔壁大媽很擔心地問。
盧少羽被與他年齡不相稱的心事壓彎了腰。
城牆上,到處是東倒西歪就地而睡的士兵,他們已經數月沒有完整地休息一天,再加上契丹人最近使用疲勞戰術,幾乎每個時辰都要車輪戰佯攻,致使所有的士兵都顯得疲倦至極,隻要稍有時間就是睡覺。
“起來!起來!懶豬!契丹人攻上城牆了!”盧少羽踢打著士兵,“快,都上城牆,你們這些懶豬!還睡,還睡!”
有的士兵嘴角涎著口水,翻過身還想再睡會。契丹人攻城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幾乎天天都在佯攻,犯不著大驚小怪的。
有的士兵搖搖晃晃站起來,揉揉眼睛,眯起眼睛看著天空。原本墨黑的天空下,現下竟是一片光明,火光衝天。那士兵歪著頭探出頭看看城牆外,縮回頭來大叫:
“不是佯攻,不是佯攻!快起來啦!契丹人來啦!”
“我才換防到一個時辰啊!”一個士兵站起來咕噥著又順著牆根坐下,閉上眼睛。
“我的娘親啊,再給我半個時辰也行!”另一個士兵翻身趴到同伴身上,嘴裏涎出哈啦子。
“吹響集合號!全體上城牆!”盧少羽大吼道。
不能怪這些士兵,他們疲倦至極。
也不能怪盧少羽,他才十七歲,莫名其妙就被推到了東城守將這個位置上,何況他還有一個叛國賊的父親。
幽州四城八門都響起淒厲的號角聲,與此同時,從津沽河方向傳來節湊的鼓點聲音。
號角聲和鼓點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密,聲聲催人,聲聲殺意。
“他娘的,總有一天,我要殺盡那些契丹人,將中指插進他娘的菊花,再將那些擂鼓人剝皮抽筋!”一名士兵靠著牆根小解,眼望著遠處原本漆黑而今卻燈火通明的城牆外,那裏,越來越多的契丹人正如墨雲一樣湧過來。
“同意,我也正有此意!”在相距不遠,另一名正蹲在地上大解的士兵吼道:“總是趁老子大號時吹號擂鼓,每次老子要大號就來攻城,害得老子便秘數月了!”
咚咚,急促的腳步聲中一隊弓箭手跑步上城垛。
身背大弩的盧少羽站上城垛最邊沿。
城外,原本黑漆漆的津沽河此時燈火通明,無數的火把亮瞎了守城人的眼。一列整齊的方陣緩緩地笨重地移動,發出悶雷一樣沉悶的腳步聲,沒有馬鳴,沒有呐喊,除了整齊的腳步聲,而那腳步聲,淹沒了津沽河的流水聲。
盧少羽身背大弩,斜背著一個滿滿的箭袋,弩機和箭袋完全擋住了他的背影。
“那是什麽?!”站在最前麵最高處的前哨指著黑暗中緩緩移動的兩座巨大黑影問道。
“天神啊,我也想知道那是什麽怪物!”另一名士兵答道。
第三名前哨聲音裏帶著恐懼說:“我聽說過這是皮馬,據說是魯門弟子發明的,刀槍不入,水火無用,所向披靡,如同移動的死神,走到哪裏都無活口!”
“皮馬?!”另兩名前哨異口同聲地發問:“就是在馬身上再包裹了一層皮的馬?”
“是啊,是一種叫夔牛的皮,是世上最堅硬的皮,是萬裏挑一的皮。”前哨望望置於將台上的軍鼓,“據說就是那種皮!”
眾人心裏一凜,卻不再說什麽。
如果契丹人以夔牛皮包裹馬匹和騎手,那守城士兵的羽箭還有何用?除了眼睜睜地看著契丹人攻上城牆外。
盧少羽跳上城垛:“箭手就位!”他高喊道。
一隊隊弓箭手跑步到城垛上,藏在掩體內,搭箭拉弓,找準最佳位置。
“前哨升位!”盧少羽又發出第二道命令。
轆轤搖動,數十名站在哨卡位置的前哨隨著轆轤的聲音漸漸高聳,離地百尺。
“契丹軍射程五百尺!”前哨報告。
盧少羽身邊的傳令兵報告道:“射程五百尺!”
盧少羽冷哼一聲,走到原先前哨的位置,專注地觀察城下敵情。
盧少羽年僅十七歲。
一個十七歲的少年便擔當了守衛幽州東城的艱巨任務,不能說這不是一種傳奇,或許,他是一個應命少年英雄。
如果他的父親不是盧文進的話。如果他的父親不在岐溝關嘩變且投降契丹人的話。他不僅嘩變,還率軍降契丹,更罪大惡極的是他還帶領契丹大軍攻下燕北八軍和新州、蔚州等五州。幽州被困,多半原因因了盧文進叛國。
十七歲的少年人盧少羽,背負著父親叛國的罪名守衛幽州東城。而此時,幾乎全幽州的人都知道:他父親在城外率領契丹大軍圍困幽州。
他知道,他的身邊有許多將士都在拿另眼看著他,隨時準備在他出錯時就地正法。或者以叛國罪殺死他,或者他被契丹人殺死。
他們父子注定要在這場聞名的幽州守衛戰中滅亡。
他唯一的路就是既不被同袍以叛國罪宰殺,也不被同袍出賣給契丹。當然還有條路,就是他親自殺死父親以謝國人,或者被父親殺死以取信契丹。當命運之神在天空某處看著這對父子時,沒有人能猜測出神意。
對一個有叛國罪的父親的兒子來說,盧少羽幾乎沒有任何一個朋友,也幾乎不與任何人說話,除了作戰時的命令以外,誰也沒有聽見過他說話。
他除了守衛城牆沒有別的事,唯一的去處就是每當戰事間隙或傍晚時會悄悄地潛去陸府。他身邊的士兵說他是看中了陸府那兩個漂亮丫頭中的一個。但他什麽也沒說,隻是經常深夜外出,甩掉跟蹤的士兵潛行到陸府。
或許陸府的人不知道他的夜訪,除了西偏院那個經常半夜起床的甄小姐以外。盧少羽默默地站在西偏院的大榕樹下陰影裏,甄小姐站在黑暗中的窗戶陰影裏,兩人都默默地相對站立,從不說話。
因為甄小姐知道盧少羽不是來看她的。而盧少羽從不知道相距幾米遠的黑暗窗戶裏還有人在看著他。
“這就是那個叛國者盧文進的兒子。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也會投降契丹!”偶爾他從幽州大街上走過時,他的後麵傳來明明能清楚聽見卻故意以壓低的音調說給他聽的話。不用回頭,那是以前最愛給他小鍋貼吃的鄰居二嬸。
“都說燕北八軍是他父親出賣的,新州五州也是他父親帶著契丹狼來打下的,咱們這幽州呀說不一定也早被他父親給出賣了。要我說,就該把他掛在城牆上,讓他父親看著他變成蛆肉!”
這應答的是隔壁的大表姨,她以前還奶過他,他叫她大表姨,卻有母子情份。但現在,她卻希望把他掛在城牆上暴屍。
盧少羽脖子有些僵硬,他強迫自己保持身板筆直地往前走,絕不回頭,也絕不說話辯解。
所有的解釋都是掩飾,而所有的掩飾都是不真實。
現在,盧少羽要對陣他的親生父親,十七歲的幽州守城少年要對陣他城外率領契丹大軍來攻打幽州的叛國者父親。
盧少羽身穿大紅鎧甲,身背大弩,孤獨地站立在城垛上,如一隻驕傲的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