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兵馬留後陸士航
“棠溪之劍,天下之銛也。”
披著赫黑戰袍,麵如赫黑。幽州兵馬留後將軍陸士航雙眼有紅絲,瞪著銅錢大的眼睛緊緊盯著城牆下的契丹大營。
他手中持著一把七尺棠溪利劍。
當年,他逃難到巴蜀一個偏僻的小鄉村。那裏那時還遠離戰爭,人民很窮,但似乎還能快活生活。
在那裏,他認識了他的妻子,當時也是一個年僅5歲的小女孩。隻是,那時她端坐在私塾老師的課堂裏聽課,而他,隻能站在窗外羨慕。
他是沒有資格進課堂,不僅僅因為窮。還因為他的身份與她天壤之別。
她府裏的家丁發現了他。雖然她已經是破落戶,卻有著尊貴的血統。她的雙親不允許她與他一起玩耍。
她發現他沒吃飽飯,就偷家裏的饅頭揣在懷裏拿出去給他;她發現他總是挨打,被小夥伴欺侮,或者被東家打,她就偷偷地拿家裏的金創藥給他療傷。她教他寫字,寫他自己的名字,寫她的名字。
終於有一天,十歲的他說他長大後要娶她。這是兩個小孩子之間的誓言。若當真,便是承諾。若不當真,便是孩子之間的戲言。
她十三歲,有一家家境富裕的、同樣與皇族沾親帶故的鄉鄰來提親,她的父母立刻答應。皇族衰弱,除了他們自己尊重自己外,沒人還能當回事,甚至從來不會有客人以此來拜訪他們。有家境富裕的親家,對她的父母來說是喜出望外。
她很氣憤地跑去問他:你說長大以後要娶我,現在我長大了,別人來娶了。你為什麽還不來娶?
他目瞪口呆。他隻是一個窮小子,窮得隻有一個窮字了,連自己都養不活怎麽還能娶娘子?
他搖頭說他拿不出聘禮,他沒有房子來給她生育孩子。他甚至拿不出一個雞蛋來給她做早餐。
她冷笑:我自是不要你養活的人。
家裏人在緊鑼密鼓地籌謀她的婚事。
某天半夜,她跑到他的住處把他睡了,然後理直氣壯地說:這下,你總該娶我了吧?
他惶恐,不知如何回答。
再一天夜裏,她又是半夜跑來睡了他,然後嚇唬他說:她懷了孩子總不能以一個未婚還有孩子的身份嫁給別人家吧?
他更惶恐,更不知如何回答。
她指著屋角的一堆包袱說:要麽我們一起被殺死,要麽我們一起逃到天涯海角,沒人能找到我們的地方。
他們就逃了。
那包袱裏有她祖傳的寶貝:一柄來自南方的棠溪之劍。
陸士航手握棠溪之劍,全神貫注地看著城外契丹大營。
“將軍!”石頭喊道。
陸士航回過頭來,看著他。
“我們所有的武器和彈藥,怕是堅持不到明天天亮,如果契丹人仍如昨夜一樣攻城的話。”石頭輕輕地說。
“那個——什麽惡毒之花呢?”陸士航問。
“隻有一捆了。每條地道裏我們都已燃燒了惡毒之花,隻要進入地道口必被毒死。”石頭回答說,“如果那些惡毒之花真的厲害的話。”
“這城牆下那些地鼠,你估計他們已經挖到什麽地方了?”陸士航向城外暗夜的天空點下頭,輕聲問。
石頭明白他的意思,“如果那些契丹地鼠一直不停地挖,或許明早就可能過護城河底,就會與我們原有的地道撞在一起。”
“這都是盧文進那個小老兒害的。”陸士航咒罵道:“否則我們就不用防備這些地鼠。從來我們中原人就沒有怕過契丹狼,他們除了搶劫以外根本不是我們的對手。現在有了盧文進小兒,我們一切防備措施都被契丹狼學去了。”
“契丹人圍城,往年都是七月南下,最多兩月便歸。今年破天荒地一月南下,至今已六月未歸。這是天降的災星,和盧文進一樣!”石頭也附合著咒罵。
“燕北八軍,新州五州,加上這幽州,都要算在盧文進頭上。”
“隻是現在殺不了盧文進這個漢賊!”
“此戰結束,吾等必殺這漢賊!”
“隻要我們能活過這坎兒!”
兩人說著話,陸士航的眼睛始終未離開過城外的契丹大營。
那些契丹營火燃燒得很旺,火光中,人來馬往,契丹兵在黑夜中仍然未放鬆警惕,一麵在搶挖地道,一麵在籌備進攻。
“報!”一名傳令兵來報,“夫人已去城東坐鎮,有傳言說盧少羽要反出東城!”
“什麽?”陸士航大吼:“誰讓盧少羽出城的?我不是明令禁止任何人出城嗎?”
“夫人授意的”,傳令兵附上陸士航耳邊耳語:“夫人讓將軍放心,夫人帶著某人同去東城坐鎮,想來不會有失。”
這“某人”,隻有陸士航明白是指的誰。在陸府西偏院住著一位不說話的啞巴女人,那便是“某人”。有此“某人”在,盧少羽縱使要入降契丹也會三思而行。
“夫人總是自作主張。”陸士航惱怒地說。
突然,護城河邊燈光大亮,映紅半邊天,人叫馬嘶。
原來,契丹大軍在遠處亮著火把吸引城牆上的幽州守軍的注意力,卻在黑夜的掩護下偷偷來到了護城河邊,開始大規模的攻城戰。
“吹號!擂鼓!”陸士航大喊!
疲倦至極的幽州西城守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我想睡覺,我還想睡覺!”有個士兵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可是又依著牆根軟下去。同伴去拉他,他的身子更是癱成一堆泥。
同伴喊道:“快起來!契丹人又攻城了!”
那人嘴裏咕噥著什麽,同伴沒有聽清,附下耳朵去聽,卻又聽不進任何聲音。他有些奇怪,再搖搖那人,那人沒有反映。
同伴駭然,愣了愣,伸手去試他的鼻息。那人竟已經死去。在再一次契丹人攻城的號角聲中,他沉入渴望的深睡中,從此不再醒來。
“火炮手就位!”
“弓箭手就位!”
“拋石手就位!”
從各方傳來士兵的應答。
護城河下傳來隆隆的鐵轆轤聲音,那些高大威猛的攻城塔樓借助壕車橋作為橋,正在披著鎧甲的戰馬奮力拉扯下,緩慢度過護城河。
“將軍!所有士兵就位!”石頭喊道。他不明白陸士航為什麽還不下令發炮。
隻要度過護城河,契丹大軍會很快推進到城牆根。
“你不是說我們的武器和彈藥都支撐不到明天天亮了嗎?我們還有什麽援軍嗎?”陸士航問。
“沒有!”石頭響亮地回答,“我們是幽州之劍!我們是幽州的保護神!”
“那我們就再等等吧!”陸士航說。
一座攻城塔樓被推進到護城河正中間。
城牆上的士兵甚至能看清城下契丹兵的嘴臉。
所有人都望向陸士航,不理解他為何還不下令。
“是時候了。”陸士航終於在眾人的期盼中開口,“火箭手,火炮手注意!把那些惡毒之花燒起來,燒滾熱油,往那些塔樓後方發射,一定要瞄準塔樓的後方,那裏是出入口。那裏就是我們攻擊的最佳位置!”
眾人立即將那些早已捆紮在箭頭上的曼陀羅沾上熱油和火苗,往正在緩慢“行走”在護城河上的攻城塔樓後方射擊。
“嗖!嗖!嗖!”數十支火箭激射而出,落在塔樓後方壕車橋上。
“轟!轟!轟!”數十支火炮燃燒著冒著濃黑的煙自城牆上以優美的弧形落下。
一名契丹兵看見那些火箭和火炮都落在塔樓後方,大笑:“那些個賊漢兵手在發抖了吧?這麽近的距離都射不中。”
塔樓內伸出的馬鞭“啪啪”打在戰馬背上,那些拉著塔樓的盲馬,聽不見隆隆的炮聲,也看不見滿天飛揚的濃煙,隻能感受到背上的馬鞭,奮力地拉著塔樓前行一步。
城牆上的士兵眼睛瞪得滾圓,盯著那些拉塔樓的馬匹和護在塔樓左右的具裝重甲兵。
一切如常。
塔樓實在太沉,在十匹馬的拉力下顫顫地緩緩地前進。
時間過得很慢,如同這十匹馬拉著的塔樓,如同白發蒼蒼的老太婆走路,很久很久才邁出一步。
陸士航咬牙切齒地詛咒道:“妖女,不是說這惡毒之花能殺死契丹狼嗎?看我戰後不把你吊在城牆上焚燒才怪!”
陸士航舉起他的棠溪之利劍。
“拋石機!”這一次,他要孤注一擲,哪怕砸碎城牆也要先砸碎契丹人。
但是他後半句還沒有出口,那正在壕車橋上的塔樓便怪異起來,那些被塞住耳朵、蒙住眼睛的戰馬不再聽使喚,左衝右突,互相猛烈地撞擊,甚至有兩馬匹往護城河跳,但因還係著馬僵,兩匹馬便掛著壕車橋外,發出瘋狂的嘶鳴。
從塔樓裏跳出數十名契丹兵,他們彼此攻擊,互相以最大的力度擊殺對方,甚至有人拚命殺自己。
塔樓兩端擔任護衛的契丹兵莫名其妙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策馬想上前阻止,卻突然也行動怪異起來,扭著頭或著驅著馬,揮舞著狼刀向同伴砍去。
站在城垛後的陸士航握著棠溪之利劍的手還是直愣愣地高舉著,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城牆下發生的屠殺,那是契丹人互相之間的屠殺。
“偉大的瑣羅亞斯德!”在城牆根下,一名幽州士兵情不自禁地膜拜他的神祇:“偉大的瑣羅亞斯德!我們的聖女恩賜的惡毒之花啊!”
“感謝至誠唯一的真主!”石頭也喃喃地說,“你回應了我們的虔誠,火神!我們以敵人的鮮血和自己的骨肉奉獻給你!”
“我們還有多少惡毒之花?”陸士航興奮地問,“那個妖女的法術還真管用啊,找人去問問她看還有沒有?”
石頭輕輕搖搖頭:“你知道的,據說她隻帶了五人上桑乾河,連樹根都挖回來了。”
“好吧,我這次不處罰她私自出城之罪。”陸士航大吼:“擂鼓,召劍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