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燕趙悲歌
漫天的旌旗,如林的刀槍,人叫馬喧,滿城彌漫著血腥味,護城河已變成血河,裏麵流淌著人類的鮮血,無數冤死的靈魂在天空遊蕩,久久不願離去。
沒有鮮花,沒有情愛。沒有糧食,甚至沒有一片潔淨的雲彩。幽州是座死亡之城,是座人間煉獄。
“報!夫人已到東城!”一名斥候滿臉血汙飛馳而進,撲通跪在地上。
陸士航抓著他問:“盧少將軍可有消息?可有回城?”
斥候搖頭:“沒有。”
“其他士兵可有回城?”他盯著斥喉又問。
“……”斥喉搖搖頭。
陸士航點點頭:“你起來吧。”
但是斥喉卻沒動。
石頭上前攙扶。
但聽斥喉喉嚨一陣咕咕響,倒下,他的胸前噴湧出大股血水,他死在自己的血泊裏。
陸士航見那斥喉還大睜著眼睛,遂伸出手輕輕地給他閤上。他揮揮手,兩名扈從進來扛走已經死亡的斥喉。
“陸子軒聽令,”陸士航喊道,“率兵一千支援東城,務必堅守東城!”
陸士航的侄子、二十歲的陸子軒走上前,很是震驚:“將軍,我西城契丹大軍壓境,豈可再分兵?!”
“另著2000捆箭、1000支長矛東城。盧少將軍乃我幽州之神射手,豈能讓他無箭可射?!”陸士航又大聲說道。
陸子軒眼神複雜地望一眼陸士航:“可是盧少羽便沒有回城,將軍!東城已不保了。”
“你務必堅守到天明。天明之前,盧少將軍一定會回來的。”陸士航麵無表情地說,“我隻能賭他會回來,如果他再不回來,你和我夫人將會麵臨什麽你明白嗎?”
陸子軒大聲回道:“我們將會被叛國賊盧文進和盧少羽率領的契丹大軍消滅,一個不剩!”
他沒有問天明以後由誰來接替他防守東城,他什麽都沒有問。因為他和陸士航一樣清楚。
——幽州,除非有神跡,能堅持到天明嗎?
“報,北城飛鎌火炮全數被毀,均為一契丹狼所毀,據他所稱為契丹耶律阿保機之三子耶律李胡,力大無比,以一敵十。現此狼估計已到西城,請將軍小心。”來者係北城馬化平部下斥喉。
“以後報軍情一律站立!”陸士航走上前扶起那名搖搖晃晃的斥喉,“繼續說。”
“諾。”斥喉兵接著說,“三清觀、紫雲觀、玄都觀道士六十六人傷亡,魯門女弟子中箭受傷,性命無礙。我軍戰士餘五千左右,已擊退契丹狼六次攻城。”
“馬少將軍可好?”陸士航急切地問。
“馬少將軍性命無礙。馬道長已戰死。”斥喉答。
“還有嗎?”陸士航問。
斥喉搖頭。
還有。還有很多。但是馬化平不會再讓報告。北城麵臨的是耶律阿保機的五萬契丹軍,縱有天險,奈何僅有一萬人馬,而且多是老弱病殘忍饑挨餓之兵,能堅持這麽久已是有如神助。
馬化平當然希望陸士航派兵救援。當然!當然!可是,他也明白,陸士航再也無兵可派。如果再讓陸士航派兵,那就會讓這個幽州主帥首先戰死沙場。
陸士航輕輕揮揮手,斥喉鞠躬退出。
陸士航走出營帳,契丹人已如潮水一樣退去。這不是休戰,這是拳頭再次強力進攻之前的回縮,這是惡虎咆哮前的蟄伏。
旌旗獵獵,“陸”字帥旗旁是大唐龍旗。陸士航抬頭,城牆上的旌旗都在無序招展。這是為什麽呢?
哦,快立秋了。這是公元917年最後的署天,最後的烈日。
啪啪啪。戰旗輕輕地翻飛。陸士航仰頭望著那些戰旗。明天,這些旗幟還在幽州上空飄揚嗎?他不知道。他不敢問。
城牆上,不知何時一位來自燕北的士兵唱起歌謠:“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騮馬新跨白玉鞍,戰罷沙場月色寒。城頭鐵鼓聲猶振,匣裏金刀血未幹。”
剛開始是燕北兵在獨唱,未幾便有來自趙地士兵加入合唱,當唱到第五句時城牆上的士兵都含淚而歌,無論是燕人還是趙人,無論來自高句麗還是中原東都,所有的士兵都仰臉悲歌。
當蒼涼的歌聲再次響起的時候,更多的人加入,歌聲從城垛上漫延到城門口,從正門到間門,站著的躺著的都在唱,歌聲是那麽悲壯,那麽慷慨,又是那麽無奈。
所有的人都知道,縱使龍城飛將軍李廣在世,也無法挽救幽州城毀人亡的命運了。
士兵們哼唱著,眼淚水無聲地流下。那哽咽著的聲音如同涓涓河水,刹那漫延,匯聚著千萬滴戰士的淚水,如東逝的桑乾河,從春到夏。
當幽州城不再存在的時候,當所有的士兵都戰死沙場的時候,當時光流水一泄千裏再也無法回複的時候,士兵們的靈魂還在此守候著他們的家鄉。
蒼天,你何其殘忍,你何其不生憐憫?
桑乾河,你養育著幽州千年,為何今日要將它毀於一旦?
二十萬人生命的血水,從此將漫延到渤海,染紅的豈隻大唐江山?還有華夏一族浸血的史書啊。
“報!”南城斥喉踉蹌撲到陸士航麵前。
接替陸子軒擔任陸士航扈從親兵的是一位胡子巴拉的胡人,他叫森天。
森天急忙上前攙扶。
斥喉背後身中數箭,能挺到現在就為完成報信的任務。
“快說,南城怎麽樣了?”陸士航抓著斥喉的肩膀搖。
斥喉喉嚨一陣亂響,卻終是說不出話來,一口鮮血噴湧而出,全部濺到陸士航鎧甲上。
“千夫長還活著嗎?”陸士航問。
斥喉輕輕地點點頭。
“城破了嗎?”陸士航盯著斥喉的眼睛。
斥喉輕輕地搖頭。
陸士航鬆了口氣。
“還有多少士兵活著?”
斥喉搖搖頭,他不知道或者不清楚。他的身體軟軟地往下癱去,他的手指著城牆上,他想說什麽,卻始終說不出來,喉嚨一陣亂響,又是一灘鮮血湧出來。
“沒有了……武器沒有了……士兵……”他的頭垂下,再也沒抬起來。
“森天,我任命你為百夫長,率五百人去守南城,至到新的百夫長到來。”陸士航對還抱著那剛死去的斥喉的森天說。
一個時辰前才從普通士兵升任為陸士航扈從親兵的森天有些吃驚。他想說什麽終究沒說出來,他看著城牆上的士兵,再抽走五百人的話,這西城怎麽守得住?
“你要抗命嗎?”陸士航一雙冷酷的眼睛逼近他。
“諾。”森天拉直肩膀,把腰裏的彎刀舉到頭上:“留後將軍有令,箭手一百人,炮手二百人,長矛手二百人,隨我到南城。”
陸士航餘下的不足三千人了。
“你,你,”他指著城牆根兩個打顫的娃娃兵說,“你們叫什麽名字?”
兩個娃娃兵努力地站直身子,但是那身板子實在太小,無論從哪裏看都還隻是十一二歲的男孩。
“我叫大熊。”一個說。
“我叫熊二。”另一個說。
“熊大,熊二,從現在起你們就是我的扈從親兵。”陸士航說。
“諾。”兩個娃娃兵齊聲回答,聲音有些顫抖。
這一天,陸士航已經換了幾茬子扈從親兵。從石頭到陸子軒,到森天再到熊大熊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