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勸父回歸
氈車連綿,營火相望。從幽州城東的護城河一直到津沽河,成百氈車營帳首尾相連。
契丹帝國北府世襲宰相、耶律阿保機宿衛軍總管之一蕭敵魯,設營幽州東城下。
一隊黑影借著淡的星光悄然潛行,每隔數步便就地放一些葉片,點燃煙火。
盧少羽輕輕地點燃一截枯樹枝,四下瞧瞧,趁無人不注意,將燃燒著的枯樹枝如同射箭一樣丟進契丹人營火盆中。
猛烈燃燒的營火中竄起一股濃煙。
一隊契丹輕騎兵巡邏過來,眾人忙低頭伏地不動。
俄傾,又一隊契丹長矛兵巡邏過來。
盧少羽頭一扭,眾人自掩處跳出,刀劍齊上,那些長矛兵還未反映過來已經殞命。
眾人又向東邊的大營奔去。
“快!殺鎧甲馬!燒夔牛皮鎧甲!”盧少羽低聲吩咐眾人。
一名士兵將丈八長矛向馬後腿砍去,那已中了曼陀羅毒的馬匹悶哼一聲倒地。
一名持戟者將戟朝馬後腿鉤去,馬匹摔倒在地,持戟者反轉一槍,馬兒掙紮著再也站不起來。
一匹匹中毒的馬被砍斷腳後踵。
馬聲嘶鳴,一隊契丹巡邏輕騎兵聽到到身後有異響,跑向馬群,似乎看到什麽,大聲喝問:“誰?哪個營的?”
數名契丹輕騎兵聞聲從氈帳中衝出。
“有人襲營!”驀地,契丹大營中響起呐喊。
幾乎是刹那間,東城下升騰起衝天的火光,劇烈的爆炸聲也隨之而頓起。
蕭敵魯的馬棚裏,癱倒一片被砍傷腿部的馬匹,它們再也站不起來了。
而更多的馬匹似乎中了毒,東奔西跑,不聽人招喚。
“有人襲營!”
“有人放毒!”
寂靜的東城突然喧鬧起來。
數百輕騎兵衝過來,將一隊襲營者團團圍住。
“射箭!”騎兵隊頭喊道。
箭雨中,數十名襲營者中箭倒地。而更多的襲營者是衝向契丹人,在漫天的硝石爆炸聲中與敵人同歸於盡。
遠處,盧少羽眼睜睜地看著戰友們的血肉在飛,憤怒地甩頭衝進另一處連綿的氈營中。
連續不斷的爆炸聲在契丹東營響起。
天際遠處傳來轟轟的悶雷炸裂聲,大地為之顫抖,天上的飛鳥驚叫著往巢穴急馳,田野裏的蛙們鼓著聲浪哇哇哇地鳴叫,暴雨將至,天將傾,地將抖,森林將改換顏色,河流將為之奔騰。
幽州戰場上正在進行生死搏鬥的人類沒有注意到大自然向他們傳遞的信息:侵擾人們長達四個月、讓所有的幽州人和圍攻幽州的契丹人都無可奈何的酷熱炎夏將在這一夜晚結束,此年將不再來。
北方的秋季將在這一夜蒞臨。
秋天來了,冬天還會遠嗎?
在津沽河一處濃黑的樹林裏,一陣疾風掃過,幹枯已久的樹葉嘩嘩掉下,厚厚地蓋著大地上的一切物什。
一片樹葉並不多,甚至有時輕如鴻毛,但當成千上萬的樹葉如雪片一樣紛紛而下,片刻便遮蓋了森林裏的螻蟲鼠蟻。
嘩啦啦,又一陣風掃過,無邊的落葉瀟瀟而下,在微暗的星光下,這是非常美麗眩彩的一刹那。疾風刮落一切朽敗的樹葉,所謂疾風知勁草。
“好了。可以出來了。”
厚厚的樹葉下傳來一個年輕而略有些稚氣的聲音,隨之地麵上的某棵櫸樹下的樹葉開始浮起,一陣唏唏嗦嗦的聲音,一個瘦削的男孩鑽出地麵,他穿著契丹軍服,背著一把與他的個子不相稱的長弓和一個裝滿箭矢的箭袋。
遠處微弱的火光反射著他臉上部分五官,骨格清奇,冷俊而剛毅,但因長期的營養不良和過度疲倦,致使他身形瘦削。
這是盧少羽,幽州萬人皆知的叛國者之子,契丹蕭敵魯大軍陳兵幽州東城卻按兵不動就為勸降他。
“清點人數。”他輕聲而簡短地說。
周圍的鬆樹葉、櫸樹葉、杉樹葉都極輕微地動起來,數十個人影相繼從地上鑽出,輕輕地抖擻掉身上的樹葉。
遠處,一片矮壯的樹籬下也鑽出幾名士兵,他們極快地跑過來緊緊地挨著隊友,站成畢直的隊列。
遠遠地看去,這是一支才換防的契丹疲憊步兵。隻是,他們的左臂上係了一條紅布帶。
契丹大軍中奇怪地出現一支紅巾軍。
“好,我們現在還有四個百人隊。我們已經損失六個百人隊。我相信契丹人付出的是六十個百人隊,以及六十個百騎戰團。”盧少羽平靜地說,完全沒有傷感和憤怒。
眾人都默不作聲。他們從幽州城裏出來時是千名精銳,而今僅有四百人,不用問,其餘的同袍或死或被俘。
在這個遠離戰場的森林裏,他們已經躲了足足好幾個時辰了。這段時間,足以讓契丹人誤會他們已經向東南沿津沽河逃離。
嘩嘩!一個炸雷在天際悶響,驚得森林裏的眾人駭然。
“似乎要下雨了”。有人小聲嘀咕。
盧少羽略停了停,側耳傾聽,等炸雷的聲音遠去,才輕聲說道:“我們迅速地回到城牆上。經此一折騰,蕭敵魯將會大舉攻城。我們如不能回到城牆上,城牆上的兵力不足,堅持不了多久。”
“諾,”眾人輕聲應道。
“穿契丹服的走頭尾,其餘的人走中間。”盧少羽擺擺頭,率領著眾人大搖大晃地走出森林。
一隊十人組的契丹輕騎兵衝到剛走出森林的盧少羽麵前,大聲喝問:“哪個營的?”
眾人皆不語,似乎疲倦得不想說話。
一年長的輕騎兵看著這隊雜牌隊伍,大聲喝問:“哪個營的?”
盧少羽翁聲翁氣地說:“盧節度使帳下。我們剛抓了逃兵。”
那年長的輕騎兵勒馬走近盧少羽,就著火把觀看他。
盧少羽抬起頭看著對方,將手中的劍插在地上支撐體力,有氣無力地說:“我是盧節度使帳下千夫長來旺。”
那年長的契丹輕騎兵輕蔑地看著盧少羽隊伍中那些穿著破爛的的士兵,這些士兵都無精打采的,或者受傷或者有殘,缺了胳膊少了條腿。
“中原漢人最無能了,每次打仗都會有逃兵。”年長的契丹輕騎兵言畢,一踢馬刺駕地一聲策馬而去。
餘下眾契丹兵也相隨著急馳而去。
盧文進看著那隊漸漸走進火光中的隊伍,他身邊站著兩名衛兵。
衛兵顯然也發現了這支雜牌軍,喝問:“哪個營的?”
幾乎在聲音剛出喉嚨口,兩名衛兵都已倒地。
盧少羽拿著長劍冷著臉站在盧文進麵前。
後麵的一眾士兵鴉雀無聲地盯著盧文進。
“還有……回去的路嗎?”盧文進冷著臉問。
“沒有了。”盧少羽搖頭,“你可以殺了我去表功。”
他要從盧文進部的大營中穿過,帶著這支在三十萬契丹大軍眼中顯得可憐巴幾的隊伍,但對幽州東城來說,這支隊伍卻是必不可少的。
盧文進歎口氣,仰頭望著狂風怒號的天空,天空早已沒了星星,黑漆漆的什麽也沒有。
狂風一陣掠過,遠處士兵驚呼連連。四周是契丹大軍連綿的氈車,持著刀槍劍戟的士兵來來往往。再稍遠的前線,數萬契丹兵和他自己的泰州軍士拿著刀槍正在等待攻城的命令。
幽州東城將在今夜攻破。但是盧少羽卻堅持回到城牆上。
盧文進走進自己的氈車拿了頭盔,掀開簾布走出來。
氈車裏突然冒出濃煙,似乎著了火一樣。
他挺著身子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麵。如果不仔細看,會認為他在率領著這支隊伍。實際上也是他在率領著這支隊伍。
他率領著這支隊伍連續繞過兩三個氈營。
身後傳來吆喝聲:“著火啦!節度使氈車著火啦!”
附近兩三個氈車中的士兵跑出來救火。
盧文進率領著兒子的幽州軍來到津沽河河岸。
“你們怎麽來怎麽回吧。”他冷著臉說。
“和我一起回幽州吧父親大人。”盧少羽也冷著臉。
“回去我還有得活嗎?”盧文進看著遠處那些跑來跑去的救火契丹士兵。
“難道你留下來還能活嗎?”盧少羽問,“天下都沒有你的活路了。”
盧文進還沒說話,五六個他帳下的士兵朝他迎麵而來,認出了他,條射反射地喊道:“盧節度使!”
幾乎是同時,四麵八方的人都注意到了盧文進、盧少羽這支隊伍,回頭望過來。
盧文進抽出長劍,唰地刺向那幾名他帳下的士兵。
盧少羽旁邊的紅巾軍也將長戟刺向契丹軍。
遠處的契丹軍傻愣愣地看著這兩拔子都穿著契丹軍服的人互殺,怔忡間,一陣慘叫,五六個士兵都已倒地。
那些遠處觀戰的人反映過來,大聲叫道:
“有人襲營!”
“有人襲營!”
“快走!”盧文進大吼,一把推開盧少羽,對盧少羽揮舞著長劍。
“一起走。”盧少羽一把抓過長弓,搭箭上弦,嗖嗖嗖向那些追過來的契丹兵激射而去。
“聽我說,父親大人你必須回幽州,哪怕麵對我們是叛國審判。城裏還有娘親啊,娘親已經十年沒說話了,為了你。為了你該死的名聲,現在,她被軟禁在陸府,也在這城牆上觀戰,你難道不可以回去見她一麵嗎?”盧少羽抓著盧文進大吼。
盧文進也大叫:“你不是我的兒子,我明明知道的。隻要你告訴他們你不是我的兒子,你和你娘親就可以活下去!”
“如你好好的,我可以不當你兒子,雖然我隨了你的姓。”盧少羽盯著盧文進說:“娘親也可以開口脫離與你的關係。可是,你犯了叛國罪,人人得而誅之,我們怎麽可以與你脫了關係?”
“我回幽州是死罪啊。”盧文進喊道,“早知今天當初不如在岐溝關一死了之,而今步步皆錯回不了頭了。”
“回去吧父親大人,如果你是死罪難逃,兒子隨你一去赴黃泉,我們一家人總是可以在一起的。”盧少羽抓著盧文進的胳膊。
“也罷,”盧文進長歎,“至少可以讓你娘倆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