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阿保機吐血
洶湧澎湃的洪水一波一波地奔騰而來,裹挾著樹木、房屋、落石、泥沙甚至馬匹、傷兵呼嘯而來,又衝毀更多的氈包,衝走更多的戰馬、傷兵,汙濁的水麵上到處漂浮著殘肢斷臂,浮漲的死屍。
電閃雷鳴中,眾兵士隻能倉皇逃命。
幸好幽州城牆上早已無兵可出,否則,就算站在城牆上也可箭射致死眾多的契丹騎兵,那些原本驍勇善戰的契丹鐵騎,在這忽如其來的極端天氣中束手無策,茫然四顧,戰馬丟了,鎧甲拋了,隻身與洪水搏鬥著。
幽州四城八門重新緊閉,在血肉模糊的城牆內,在血水橫流的城市裏,沒有任何人會想到出城追擊城外那些垂死掙紮的敵人。他們連自己也被死亡威脅著。到處是死難的同袍,到處是冤死的平民。
從心樓裏走出數千難民,默默無言地從水中撈起那些死難的士兵和百姓,還有那些剛攻進幽州城卻死在城牆下的契丹兵。
沒有哭泣,沒有眼淚,泥水裏默默地走著一個又一個抬著擔架或死屍的人。成千上萬具屍體堆集在一起,鐵樹花廣場成為屍堆。有的士兵大睜著雙眼,有的還略有痙攣,但誰也沒有力氣再去救援。
幽州城牆上,城門處,那些還活著的士兵抱著長槍或帶血的長戟,疲倦在依著牆根睡著了。他們太累了。他們不想再看這世間的醜陋。或許,睡著了才是一種幸福,不再醒來,不再麵對這個恐懼的世界。
戰爭、死亡、瘟疫,這是致人死命的三個惡魔之幽靈,一直籠罩在幽州上空。
臨近拂曉的幽州城裏,流淌著死一樣的寂靜。死去的人們已徘徊在忘憂河橋上,而尚活著的人們也生活在地獄中。
“我需要戰馬需要拖板車需要飛梯!”當裹挾著一身泥水,臉上流淌著血淚的蕭敵魯衝進帝帳時,大聲嚷嚷,“那盧少羽以生口油焚燒我軍士兵。我要和那些該的中原人決一死戰!”
帝帳內寂靜無聲。
蕭敵魯茫然地看著帝帳內擁擠的人員。所有帝國南征的大將都在帝帳內雲集。除地上跪著的皇太子外,所有人都低頭無聲,或扭頭去看帳外那瓢潑大雨。
雷聲陣陣,道道閃電劃過長空,劈頭而來。
但是帝帳內還是無人開口。
蕭敵魯歎口氣。
撤兵命令是皇太子耶律倍下達的,而今他跪在帝帳地上,說明他的命令是僭越,未得天皇帝或地皇後之命。
地皇後述律平披著紫紅大袍,臉色冷峻,如凝冰之石塊,她雙眼狠狠地盯著跪在地上的皇太子:
“我大軍三十萬,久圍幽州不破,今天既已破城,你這逆子卻要撤兵!傳我命令:即日起,虎軍由耶律刺葛率領。全軍休整,天明晨時再行攻城,幽州經昨夜一戰,全員潰敗,今日斷無兵可守!”
“諾!”眾將應聲。
“你既已看見皇長孫,為何不把我孫兒帶回大營?卻要下令撤兵?!”述徤平的憤怒一直無法平息。
耶律倍無法解釋他看見的幻像,無法描述他看到那盛裝五彩華服的奇女子手抱孩子站立於狼刀之前的決然,他敢肯定,隻要他再伸手奪孩子,那女子必會決絕地縱身跳下百丈城牆,粉身碎骨。
“臣是看洪水暴發,城下士兵盡數被淹,所以下令撤兵!”耶律倍抬頭回稟。
蕭敵魯猶豫著上前回稟:“稟聖上,稟地皇後,我軍地處護城河與津沽河低窪地帶,氈包和營房,馬房已全數被淹,士兵自顧不暇——”
蕭敵魯無意替皇太子解釋,他也不想執行皇太子的撤兵軍令,但客觀情況讓他不得不按皇太子的軍令從事。
耶律阿保機端坐在龍椅上,雙眼能噴出火卻一言不發。
征南大將軍、二皇子耶律德光也小心翼翼地走出隊列:“我軍被鳳凰山洪水衝走大部分氈車和部分軍馬,以及傷兵若幹——”
耶律阿保機族侄耶律魯不古也膽顫心驚地站出列:“我軍本已攻上城牆,但遇幽州兵以火焚身,所有已攻上城牆的勇士俱焚身火海,後又遇暴雨,浸水後沉重的鎧甲使人寸步難行,戰鬥力大為減弱。”
三人都不約而同,說的是各自的軍情,卻都有著不得不撤兵的理由。
“以火焚身?!”述律平大吼,“如此暴風雨,哪有火能燃燒?不是所有的火油機都被破壞了嗎?”
耶律魯不古小聲說,“是打雷,還有幽州人都身捆硝石或火油,兩兩相重更甚於天火——”
一直站在角落裏的邱真人小聲而平和地稟告:“回稟地皇後,應是雷電之火,上天之火!”
述律平憤怒地大叫:“縱有上天之火,也應焚他幽州中原人,何故焚我契丹太陽神一族?”
眾人皆不語。
這是問天,也僅有述律平這位“青牛嫗曾避路”的地皇後敢說如此語言。他等凡夫俗子,豈可問諸於天?
眾人看向天皇帝,不知為何如此關鍵時刻他竟默言不語。
“聖上?!”蕭敵魯輕聲呼喚。
阿保機還是麵色憤怒卻一言不發。
“聖上,”蕭敵魯渾身泥濘,撲地跪下:“我等有罪但請聖上責罰,請聖上責罰。”
阿保機還是一言不發。
邱真人走上前端詳著阿保機的麵容,抬頭看著大家:“聖上睡著了。”
什麽?如此關鍵時刻,契丹帝國的最高軍事統治者竟睡著了?
述律平剛想說什麽,遇上邱真人的眼睛,邱真人搖頭示意,述律平愣了,緩緩說道:“聖上這些時日太過勞累,我們不要打擾他。”
眾人莫名其妙地應道:“諾。”
隻有邱真人知道,阿保機此時不能對耶律倍的撤兵令作出任何懲罰,但又不能說服眾將撤兵,隻能假睡,而由述律平威攝眾將。
“報!”一個泥猴一樣的士兵滾進帝帳,“我軍——我軍——”他喘不過氣來,恐懼和驚慌使他大口大口地喘氣,想說什麽卻一時無法出口。
那是南城皇太子耶律倍屬下的斥候。
耶律倍縱身躍起,扶起斥候,平緩的語氣安撫他:“深呼吸,來,慢慢告訴我發生什麽事了?”
斥候兵還是大口大口地喘氣,眼神裏是絕望和無邊的恐懼,他看著耶律倍,努力地翕動嘴唇,最終隻崩出一句話:“我軍——被偷襲——”他倒地而亡,大睜著雙眼。
“聖上,請允我官複原職,如我有違軍令,回漠北汗庭後再受軍法處置。我軍被偷襲,我應馬上回軍營!”
述律平點點頭:“太子始終是太子。去查清這是何方軍隊敢偷襲我契丹帝國之鐵騎?!”
“諾!謝二聖!”耶律倍正在站起身,又一個渾身帶著箭像隻刺蝟似的士兵衝進帝帳:“報——我軍被大股敵軍偷襲——!”
眾人顧不得看他背後那數隻箭矢,異口同聲地問道:“何來的軍隊?!”
“是晉軍,晉王的軍隊!從西麵和南麵攻來。”
那刺蝟倒下,留下無數的疑問。
“稟告天皇帝,地皇後,兒臣回營!”不待回答,耶律德光已衝出帝帳,衝進暴風雨中。
西城被襲,那是耶律備光的帥帳,他所有的士兵足足五萬人還在鳳凰山和幽州城之間的曠野裏與洪水搏鬥,如再遇偷襲,那些沒有死在攻打幽州城的城牆上的英武士兵,會在毫無備戰的情況下,被人從背後一箭了此一生。
耶律德光拍馬衝過洶湧洪水。
“六個月了,足足六個月了,我一直在提防晉王那小子回師救援幽州,不是說他小子不來了嗎?不是說他小子放棄幽州了嗎?好好好!”
述律平憤怒地大叫,“在今天,在此時,他小子出現了,偷襲我後方了,明知我後方沒有防備,明知我今天破城了,他小子出現了!電閃雷鳴,大雨磅砣,真是好時機啊!李存勖這小兒好時機啊!”
述律平抽出閃著寒光的狼刀,高舉過頭:“宿衛軍保護天皇帝!”
“諾!”宿衛軍齊聲應道。
“蕭敵魯聽令!”述律平又喊道。
蕭敵魯應聲站出,“末將謹遵地皇後令旨!”
“分兵接應太子,保護太子!”
不管她兒母親的如何不喜歡太子,但當勢力和兵備情況不強的太子軍遭到攻擊時,她不能不管太子的死活,畢竟,他是她的孩兒。
蕭敵魯一愣,這意思和撤兵有何差別?但不容他深思,便“諾”地鏗鏘答應。“末將誓死護太子周全!”
蕭敵魯一揮戰袍,帶著一股陰冷的寒風而去。
“屬珊軍聽令!”
“諾。”兩名屬珊軍百夫長越眾而出。
“保護三皇子,隨帝帳一同進退!”
述律平這道命令是有深意的,她不同意撤兵,但如遇晉王來襲勢必惡戰或撤兵,所以,她要求屬珊軍保護著三皇子,或者撤退?
在述律平並不同意耶律倍撤兵令的同時,她已在安排布置整個契丹大軍的防守和撤兵。
她話音剛落,假睡狀態的阿保機便跌倒在地,一口鮮血噴湧而出。
這次,他是真病了。
“天皇帝!”
“地皇後!”
帝帳內傳出陣陣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