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蒙麵人
艾葉的死,給子薇很大的打擊,這使她在整天夏季都鬱鬱寡歡,悶悶不樂,對李存勖的感情也徹底死心。
李存勖以帝國天皇帝之尊,居然將自己的妃子隨意賞賜給屬下,讓人情何以堪?
換夫或換妻,在沙陀人來說也許是小事一樁。與其他部分遊牧一樣,沙陀人也在長期的艱苦遊牧生活中,流行兄死弟繼、甚至父死子繼妻室的習俗,因為一句話而將妻子或妾侍送給別人也司空見慣。
但對生活在中原或文明社會的艾葉來說,她並不接受。她本已心灰意冷,劉玉娘過河撤橋,剛登基皇後之位便將她棄之如鄙履,而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李存勖。
可惜,李存勖身邊美女如雲,並不珍惜她,毫不吝惜地一口同意將她送予元行欽。
艾葉,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走上了絕路。
大唐後宮甚至沒有好好收斂她,隻是將她草草落葬。
子薇的情緒再次跌到穀底。
秋天,就在子薇的愁腸百結中到來。
“娘娘,幽州忠烈將軍府少將軍求見。”午後,郭小拽進入宮門,向正在花園裏賞菊的子薇稟告。
子薇歎口氣:“讓他回吧。我再無話說。”
郭小拽欲轉身,又想起一事:“他說帶來一畫師,那人會畫仕女圖,但是畫不好五官,所以特地沒畫五官,但以此求教娘娘。”
子薇盯著郭小拽,想弄明白他說的是什麽意思?
仕女圖?畫不好五官?所以特地沒畫五官?這是什麽意思?子薇沉吟著,驀地站起來:“見。”
她的手控製不住地有些顫抖,呼吸急促起來。
郭小拽出宮去。
一會兒,宮裏的門重新打開,響起一串噠噠的腳步聲。子薇平靜心情,看著秋日的陽光下走來的兩個人。
走在前頭的是幽州忠烈將軍府少將軍陸子軒,他遠遠地向子薇行禮:“見過甄妃娘娘。”
子薇點點頭,眯起眼睛打量陸子軒身後的那人。
那人戴著一件寬大的黑色鬥篷,身體高而挺直,靜靜地站在陸子軒後麵。
“甄妃娘娘先品畫,容在下先去燒一壺茱萸茶來可好?”陸子軒自言自語,不等子薇回答,便轉身離開。
子薇眯起眼睛盯著那人。
一聲悠長的歎息從黑色鬥篷中傳出。
子薇背過身去,心潮起伏。
“能知道我會因一副沒有五官的仕女圖而打開宮門接待你,這世上隻有三個人。一個是偉大的昏庸君王,此刻他還在黃河以南與梁軍的殘餘部隊作戰。一個是那個少不更事的孩子——”
子薇說到此處便打住話頭。
那人接著說:“還有一個便是在下。”
“你憑什麽認為我會見你?”
“因為你知道我不會傷害你。”
子薇轉過身來,目光犀利:“你此刻便是在傷害我,且傷害我身邊的所有人,包括宮外的士兵,他們都有可能因你闖入此地而命喪黃泉!”
那人輕輕說:“沒有人會受到傷害,除非你還要嚷嚷。”
子薇頹然坐下。
那人從懷裏掏出一張畫,鋪在子薇麵前的案幾上,輕輕地展開。
真的是一張仕女圖。圖上的女子布衣素裙,身材窈窕,正在仰頭望天看不清她的五官,但這種欲抱琵琶半遮麵的倩影,恰恰鬼斧神工地展現她的萬般風情,欲語還休,且行且止,款款多姿。
子薇皺眉:“這不可能是小狼畫的。”
那人嗬嗬笑:“就是他畫的。隻是他還是相像不出來他夢牽魂縈的姐姐到底該是如何美麗的五官,他無論如何也不敢落筆,總怕畫得不好,總怕將他的姐姐畫醜陋了。”
子薇情不自禁地伸手撫摸那張美麗畫布上的美人兒:“他才8歲,他居然可以這樣畫畫了。”
那人點頭:“是啊。上次大唐帝國立國,派使者到契丹報訊,他特地托使者帶回來一張畫。然後就天天盼望著他的姐姐給他回信,不吃不喝地天天跑信使處,愣要說人家把他姐姐的信弄丟了。”
子薇赭然:“我沒回信,我不知道如何給他回。”
“甄妃娘娘,這茶水來了,可要請在下喝一杯?”那人見陸子軒端了茶水盤過來,便調侃道。
子薇牽牽嘴角,沒說話。
陸子軒端了茶水盤來,給兩人擺好茶盤,輕輕將茱萸茶斟了八分,然後自斟一杯,端起敬兩人:“甄妃娘娘,太子殿下,請。”
那人掀開黑色鬥篷,赫然是契丹帝國皇太子耶律倍,他一身夜行衣打扮,微笑著望子薇。
想當年,那個在幽州城下足智多謀、呼風喚雨的契丹驍勇之將,契丹帝國人皇王、未來的天可汗,一晃幾年不見,臉上竟如刀刻般憑添了幾絲滄桑。
時間是個魔鬼,將當年的少年郎變成一個戰爭噬血徒。為了懲罰他在幽州城擅自撤兵的過錯,他被父母禁閉三年;現在,為了彌補他曾經的過錯,他不得不拍馬東征西討。
但現在卻莫名其妙地出現在大唐晉陽小鍾山毓章宮。
子薇歎口氣,實在抹不下麵子來狠心話,隻是坐下拿起茶杯。
“天下之大,若要找個清靜地方喝杯茶,還真不容易。”耶律倍歎道。
子薇端起茶杯:“敬陸少將軍,敬太子殿下!”
陸子軒也將茶杯端起:“敬甄妃娘娘,敬太子殿下!”
耶律倍將茶杯平舉:“我敬二位,你們是我所尊敬的人,不管是在戰場上還是為人臣。”
三人將茱萸茶一飲而盡。
陸子軒說:“甄妃娘娘,太子殿下,我還有些事情要和鳳兒、翠兒兩丫頭交待,畢竟她們都是我陸府出來的,我這多少年不見,總還要說出話的。你們先聊著啊。”
看著陸子軒走遠,子薇輕輕地說:“太子殿下遠道來此,冒著生命之險,一不是為要民女賞畫,二不是要喝一杯茱萸茶,那麽是為何呢?”
耶律倍坐下,看著子薇說:“我長話短說。公主天人之資,從平民到公主,到皇妃,在外人眼裏富則富亦,貴則貴亦,但富貴豈是公主的理想乎?
想當初,公主在幽州城視生死於不顧,如今卻在毓章宮規行距步。難道公主怕死乎?
契丹帝國也在晉陽城、魏州置有許多斥候,如同大唐帝國在我契丹遍地置有斥候一樣。
某雖與公主僅一麵之緣,但以某的揣度,公主非為怕死,也非貪享富貴,但卻一直深居宮中,哪怕這王宮大內曾經害死了公主的所有的親人,也曾數次險些要了公主的命。
那麽,某擅自揣測,公主是愛戀著大唐帝國我們最偉大的君王李存勖,但就算如此,李存勖在魏州稱帝,公主何不封妃?這諸多疑點,不得不讓某想方設法來究竟。”
子薇緩緩抬起頭,淚眼迷離:“是,我對李存勖有幻想,可是他一次又一次地粉碎了我的希望。我生不得快樂,死不得安心,我走不得,留不下,隻有在這深宮中蹉跎歲月。”
“公主可對天下大勢了解?”耶律倍問。
子薇搖搖頭:“漠不關心。”
耶律倍歎道:“新興的李存勖大唐帝國自比為大唐正朔,表麵上四方趨附,八方臣伏,可是它內政腐敗,後宮幹政,民不聊生,四處征伐,國庫空虛,君不君,臣不臣——你還要我說下去嗎?”
“說與不說,曆史都在那記著。”子薇淡然。
“世人都說公主會預言。在幽州時你是襖教聖女,九天玄女臨世,那麽,請公主告訴我,一個國家僅建立兩年,便如此天怒人怨,上天會給它多久的存亡時間?上天給予李存勖的厚賞還有多少?”
子薇震驚地抬起頭,她的眼前浮現出一行行曆史書的記載,她知道,李存勖的時間不多了,可是李存勖還在一天天地浪費寶貴的時間。
當她相信李存勖深愛她時,她每三天都會給他寫一封信,提醒他要注意劉玉娘和李嗣源,提醒他將身邊的伶人驅逐,提醒他回憶張承業的教誨。
可是,她所有的信件都石沉大海,她聽到他依然寵信郭官、秋官這些伶人,從來沒下過決心懲處劉玉娘,更沒有遠離李嗣源,他陷在身邊的宦官和諂媚者的包圍中沾沾自喜,一步步走向深淵。
“他——在深淵裏,我不能不管。”子薇喃喃地說。
“難道公主沒想過,與其拯救一個病入膏肓、你根本無能為力的病人,不如教育一個白紙一樣的孩童?你的思想,你的想理,你的遠大目標,李存勖不能給你,但有人可以給你,可以給你一個你預言中的美好世界。”
子薇冷笑:“你?想想你當初在幽州是如何屠殺那些無辜百姓的便也罷了。”
“難道李存勖沒有屠殺無辜百姓?你醒醒吧,在征梁作戰中,安柏鄉一戰,梁軍八千人投降,李存勖全殺了,可是一眼沒眨。難道你不知道?”
“不可能的!八千放下武器的戰俘,他不可能全殺的!”
“從中原到漠北,四處都在傳唱這位偉大君王的故事,他用百萬士兵的血建立起來的大唐帝國,將毀在伶人、宦官和他的皇後手中,他疏忌殺戮功臣,橫征暴斂,又吝惜錢財,以致百姓困苦、藩鎮怨憤、士卒離心,李存勖的大唐帝國還能有多久你告訴我?”
子薇默然,不再說話。她眼前再次浮現出曆史書上的白紙黑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