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六 江湖不見
不知道是第幾天了,愛新覺羅弘翊隻記得,自從自己將那煙花全都放盡之後,每天晚上他都會按時在這裏等待。為的就是能夠等到那個亦正亦邪的白術,白夭夭。
她一天不現身,他一日便寢食難安。
“……主子,別喝了吧。也別等了,今日,她定然不會來了……”
其實,阿博塞是想勸弘翊這一輩子都不要再踏足這個地方,去等一個虛無縹緲,說不定永遠都不會再現身的女人。可是話到嘴邊,他又咽了下去。
因為這樣的話,他已經說了太多次,可是弘翊卻一次都沒有聽過。
“……再等等吧。”
見到阿博賽要奪掉他手上的那壇子酒,弘翊下意識地躲開。片刻之後,才慢慢地說了這麽一句話。那一刻,阿博賽的手就這麽僵在那兒,好半天才無精打采地垂下。
“全聽主子吩咐。”
之後,他悶悶不樂地回了這麽一句話,就站在一旁,再也沒有多說一句。時間悄悄流逝,眼看著這天上的殘月在雲間來來回回地穿梭。
時而入雲,時而又撥開雲霧,探出頭來。一明一暗間,弘翊的心就一點一點地往下沉。
最後,他手上的酒壇就和他的心一樣,因為他手臂的無力垂落,而墮到了他身後的清潭之中。咕咚一聲響之後,又是一片沉寂。
阿博塞回頭看到那酒壇在池水裏翻滾了一陣,掙紮地冒了幾個泡,然後就悄無聲息地沒入到了水平麵以下。正在這時,弘翊突然起了身。
“走吧。你說的對,她不會再來了。”弘翊苦笑了一下,自嘲地重複著阿博塞對自己說的這一些話。
這些話,他不是不聽,而是不願意去聽。可是奇怪的是,越是不願意去接受的事情,反而越是會記在他的心裏,久久縈繞不去。到了最後,終成魔障。
“……哦……”阿博塞見弘翊突然要走,隻覺得自己心中空落落的,不知道是喜是憂。正準備抬步跟上,一個女人的冷笑聲,卻讓他們二人的身形生生僵在了那兒。
“哼。我倒是你是個多有毅力的人,不過如此。”白術從樹林子裏走出來,依舊一身白衣。身邊跟著的,依舊是那個從來不曾在人前言語過一句的黑衣人。
“什麽毅力不毅力的,我們家主子在這兒等了好幾天了!”阿博塞見到白術一出場,就依照慣例對弘翊極盡挖苦之能事,便很是不服氣地頂了她一兩句。
話一出口,他便後悔了。因為他瞧見,白術本來麵無表情的臉上,忽然勾出了一抹笑容,“哦?”,她說,“原來,還有這麽一出呢。”
白術說話的時候,語氣帶著些許玩味與意猶未盡。聽在當事人的耳朵裏,怎麽樣都覺得不舒服。饒是弘翊這樣深藏補錄的人,到了現在這個時刻,也被白術撩撥得皺起了眉頭。
“還真是讓人感動……不過,愛新覺羅弘翊,你應該知道,即便把我等來了又如何?最多我就是過來看看你的笑話,其他的,我什麽都幫不到你。”
忽然,她話頭一轉,三言兩語就將自己的來意說了個明白。
“你怎麽!……”
弘翊和阿博塞主仆二人同時一愣,最先反應過來的竟然是那個少年隨從。隻不過他剛想要說些什麽話的時候,卻被弘翊攔住了。
“……你我都知道,你是可以幫到我的。”
沉默了半晌,弘翊慢騰騰地說出這麽一句話。爾後,他便抬起一直低垂著的頭,目不轉睛地盯著白術瞧。
這樣的目光,白術不是沒有見到過。相反,自從愛新覺羅弘翊帶著血滴子秘密滅了他們無雙會的滿門之後,她便時常見著這樣的眼神。
悵然若失之中帶點絕望,絕望之中又帶著些希望。而這些微乎其微的希望,往往都是為了讓他們從雲端跌落下來摔得粉身碎骨而存在。
“……弘翊,叫我說你什麽好呢……”突然,白術伸出手來,用一根手指,輕輕撫摸著弘翊的輪廓。一股幽香,透過那隻冰涼的手,傳遞到弘翊的身上。讓他不寒而栗,“你我也都知道,就算我能幫你,我也斷然不會幫你的。”
說著,白術將揪著弘翊衣襟的手一鬆。轉頭便要帶著良清離開這片密林,“給你的煙火,你似乎都放完了。正好,以後我們也沒有再見麵的必要了。你我日後,最好後會無期。”
“慢著!”一直緊緊攥著雙拳隱忍不發的弘翊突然因為這一聲告別而爆發了出來。
可是縱然他的怒吼已經驚飛了在這密林之中棲息的鳥群,卻並沒有阻止白術離開的腳步。
“我叫你等一下!!”弘翊又吼了一聲,出聲阻攔的時候,還加快腳步往前行。阿博塞見狀,趕緊跟在身後想要攔住變得異常衝動的主子。
正在這個時候,白術卻突然轉身,拔出了良清的佩劍,向弘翊襲來。阿博塞一驚,一時間便愣在了那兒。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弘翊卻已經拿著他的佩劍與白術對打起來。
隻不過,說是對打,也就是那一時半會的事情罷了。不一會兒,白術便輕鬆將弘翊連人帶劍地擊倒在地。
“看到了麽?你現在沒了飛天蠱,沒了九魂丹,就連我五招都接不住。這就是差距。”
白術冷哼了一聲,手中的劍並沒有放下。弘翊艱難地從地上爬起,捂著有些發悶的胸口,用手背抹去了嘴角的鮮血。這一刻,他的眸子更是黑不見底,任誰盯著那一雙眼睛看,都會有一種自己墮入了五尺深潭裏的無助感。
那裏沒有光,隻有暗;沒有退一步海闊天空,隻有不管不顧的絕望與死亡。
“再來。”
他舉起劍來,又要再打。阿博塞在旁邊聽罷,幾乎是要哭了出來。
“主子,別再打了,您……”
話說到一半,終究還是哽住了喉頭。其實,眼下的狀況,大家已了然。失去了九魂丹和飛天蠱的愛新覺羅弘翊,就好像是失去了用來培育他這株花草的肥沃土壤。
而對於嚐到甜頭的他來說,一切平凡的東西,都是貧瘠的土地,無論如何都比不上這九魂丹和飛天蠱的藥力。
阿博塞很清楚,弘翊中毒已深。他為了追尋至高力量,早就已經走火入魔。而今他好不容易觸到了最高武學的輪廓,還沒看清楚那形狀是什麽,卻被人生生扯回現實,告訴他這一切都隻是個夢,還告訴他這一切都不屬於他,真是一件極其殘忍的事情。
阿博塞紅著眼睛盯著這個正滿臉帶著笑,看著他家主子苟延殘喘的女人瞧,恨不得此時此刻自己的眼睛是一把刀,將之千刀萬剮。
“好。你要打,我陪你。還是那句話,你死不死,和我無關;你若真死在我手裏了……求之不得。”
沉默了一小會兒之後,白術突然嫣然一笑,緊接著,她手上的那把寒光寶劍,便好像是在吸收月光的精華,閃閃發亮。下一秒,白術的身形便化作了殘影。
弘翊咬著牙,吃力擋了幾招,最後一下眼見著白術的劍尖都要刺穿他的胸口了。他絕望而又釋然地閉上眼,突然覺得自己仿佛對這樣的死法並不排斥。
隻是,若是這樣死去。他會十分不甘心。
因為,他壯誌未酬;因為,他還沒有登峰造極,讓父親對他刮目相看。最終,當弘翊提到父親二字的時候,他的腦海裏還是浮現出來了允祥慈愛的身影。
忽然,他脖間一疼。意料之中的刺穿身體的冰涼之感,卻並沒有來到。弘翊疑惑地張開眼睛,卻見白術早就已經收刀入鞘。
“懶得跟你這種廢物打了。剛才,你隻不過是抵擋了我三招半。”說到這兒,白術又歪著腦袋拍了拍自己的脖子道:“這道痕,是我留給你的。算是給你提個醒。不要那麽不自量力,你這一次再提出挑戰,我定然殺了你。”
弘翊一愣,用手下意識地抹了下自己脖子的左邊,這才發覺這傷口張得可大。雖不至於要他的性命,卻也流了不少血。留疤,是一定的了。
“為什麽……為什麽你不殺了我。”
弘翊癱坐在那兒,看著掌中的血跡,有些出神。
“殺了你?殺了你我可怎麽欣賞你現在這幅模樣。”白術聽到弘翊這麽問,就好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一樣,“愛新覺羅弘翊,你就好好地過你的安生日子去吧。隻有你過著你的這些平淡如流水一樣的時日,享受著平庸對你的打磨,你才會知道,當初你做的事情有多錯。而我……有多恨你。總有一天,你和你的那些榮耀,都要給我陪葬。祭奠當初的我。”
說著,白術狠狠在地上啐了一口。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密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