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3 夜訪

  烏金獸爐香氣嫋嫋,熏得一室馨香。蘇絮斜倚在繡榻上,身子被攏在燭光的暖暖黃影中,燭火明亮的染著她的眉梢眼角,意態很是嫻靜安逸,仿佛早就料到一般,垂首抿唇略笑道:“請進來吧。”


  葉箏得了宣召挪動蓮步,輕盈的緩緩進了暖閣,與蘇絮躬身行禮道:“敏承嫻安康。”


  蘇絮略略理了衣襟,正身坐在紅木雕梅花的羅漢床上。瞧著她翩然施禮,一身家常的綾子衣裙,極盡素淡雅致,卻亦發襯得她麵若芙蓉一般嬌豔美麗。蘇絮杏目掠過葉箏,隻落目在白檀身上道:“搬把椅子過來吧。”話罷,才轉眉與葉箏道:“更深露重,葉貴人踏月而來,頗有閑情。”


  葉箏欠身坐在白檀搬來的椅子上,梨渦淺笑,很是溫順恭敬道:“嬪妾來看一看敏承嫻的傷勢如何。”


  蘇絮抬眼凝著她姣好麵容,和顏悅色道:“勞你惦記,塗了藥,又休息過。現下覺著大好了。”


  “今日皇上去頤寧宮請安,太後對敏承嫻讚不絕口。皇上也是大為安慰欣悅。”葉箏言笑晏晏目含光,臻首微揚,麵上盡是敬佩神色,“若非蘇承嫻出手,恐怕那碗滾燙的藥必定會灑在太後身上。”她微微語頓,俄而,終於出口道:“隻是不曉得,在敏承嫻看來。究竟是怡妃疏忽,還是有意而為呢?”


  蘇絮眼神很是清淡無波,悠然掠過葉箏的麵頰。心中卻亦發清楚她的來意,蘇絮不言明,隻故作糊塗道:“今晨在頤寧宮,是葉貴人自己提起,皆是不當心的疏忽。怎麽?不過是大半日,葉貴人倒是忘了?”


  葉箏神色坦然的回看著蘇絮,嘴角蕩著清淡笑意。不慌不忙道:“並不是嬪妾忘了,隻怕是敏承嫻不記得才是。”


  蘇絮眉心略動,眼波流轉之間看似無波無瀾,仍舊是雲淡風輕的樣子。可心裏卻到底謹慎起來,“妹妹這話倒是讓我糊塗了,我該記得什麽呢?”


  葉箏眸中的笑意越深,緩緩出言,“蘇姐姐難道沒瞧見嗎?原是怡妃故意撞倒的藥碗?”


  蘇絮麵上現出些許驚詫神色,含笑道:“瞧見什麽,若是我瞧見,必定會在殿上說給太後聽的。”她略略語頓,仿似在思索,半晌才開口道:“這其中是非曲直,除了怡妃娘娘,便是葉妹妹最清楚了。”蘇絮微微笑起,一字一頓道:“自然是葉妹妹說什麽,便是什麽。”


  葉箏側首瞧了暖閣側立的幾個宮人,抬眉嫣然一笑道:“敏承嫻可願意屏退左右,聽嬪妾說幾句話嗎?”


  蘇絮曉得是葉箏不願意再與她打太極,自然樂意聽聽她有什麽話要說。蘇絮對著白檀遞了一眼,微微點頭,曼聲道:“都退下吧。”


  葉箏也轉首與玲瓏道:“你先去外麵候著。”眾人喏喏應了,便靜默的退出了和煦殿。


  見殿門被掩上,蘇絮才道:“不相幹的人已經退下,葉貴人可以說了。”


  “敏承嫻今日明明瞧見了,那藥碗是嬪妾有意碰灑的不是嗎?”葉箏狡黠一笑,盯著蘇絮的麵龐,眼睛眨也不眨。


  蘇絮不動聲色,大為驚異的瞧著葉箏,蹙眉道:“我什麽都沒瞧見,葉貴人踏月而來,難道就是來問我這句話的嗎?”


  葉箏對蘇絮這番神色全不在意,噙著笑慢悠悠道:“自然不隻是來與敏承嫻說這些,不過是瞧出了一些怡妃沒有瞧出的端倪,嬪妾前來請教承嫻一番。”


  蘇絮手上執著茶蓋,垂首輕輕吹著茶湯中冒出的熱氣,散碎的發絲堪堪遮住葉箏的目光。她未抬眼皮,很是輕柔道:“葉貴人的話,越來越讓人聽不明白。”


  “敏承嫻人前糊塗,背後精明這樣的事兒做慣了。自然亦發收不住,隻是敏承嫻做的這些,嬪妾也是常做的。怡妃瞧不出來,嬪妾卻留心了。”葉箏盯著蘇絮,一刻也不挪眼。蘇絮垂首抿著茗茶,靜默著不開口。葉箏繼而道:“敏承嫻隻把心思放在了怡妃身上,前恭後倨,難道還有旁的精神與嬪妾周旋嗎?”


  蘇絮並不急於承認,她雖有心與葉箏交好,卻到底不能完全信任她。蘇絮擱下茶盞,指甲輕敲在瓷蓋兒上,漫不經心道:“葉貴人與我說了這麽半天的話,想必是一早就思慮好了的。何必句句言及我與怡妃,若葉貴人此行是有心試探我,那不如早早回去安置,養足了精神,畢竟明日葉妹妹還要早早的去頤寧宮侍疾。”蘇絮這一番話說的不緊不慢,極為從容淡定。


  她的言語倒是全然出乎葉箏的意料,不禁微露錯愕,盯著蘇絮沉思不已。直靜默了大半刻,她才重整思緒,換上另一幅笑臉道:“聽聞敏承嫻入宮時住在毓秀宮,是怡妃的宮裏人,同怡妃難免要比旁人親近些。”


  蘇絮揚起嘴角,和顏悅色道:“所言非虛,我與怡妃,自是比靖夫人等人要親近一些。”


  “旁人是這樣說,可嬪妾並不這樣認為。”葉箏緩緩擺手,清淩淩的眼眸盯著蘇絮道:“那日在禦花園中,敏承嫻與英容華話中有話,嬪妾並非聽不出。若非敏承嫻一早就瞧見嬪妾是直剌剌跑出去的,如何會說出那樣的話?”蘇絮含笑望著她,不置可否,葉箏旋即道:“是以,敏承嫻才會那日在昭陽殿請安後,特意與嬪妾同行。卻並非是恭賀嬪妾晉位,反倒是言及怡妃。”葉箏轉眸笑睇著蘇絮道:“敏承嫻如此,難道不覺落了刻意嗎?”


  蘇絮掩唇輕笑一聲,軟軟道:“葉妹妹豈不聞東坡與佛印①的典故?你心中如何,眼中便是如何。原本無心之舉,落在有心人的眼中,恐怕必定會落了刻意吧?”蘇絮這一番話既不算作承認,也十分不像是辯駁。蘇絮瞧著葉箏麵上再不複進門的那般倨傲神色,才轉了口風,凝著她挑眉問道:“也不必說這許多,葉貴人隻說,我與怡妃不親近如何?親近又如何?”


  葉箏微眯著雙眼,嘴邊的笑容刻意的膠著在臉上,苦澀道:“怡妃有寵,內宮與前朝互相依傍,嬪妾若想洗刷父兄的冤屈。隻能想方設法越過怡妃,奪去她的恩寵。隻是嬪妾一人到底勢單力薄,若是有人互為援手,做起來也能簡單一些。東西六宮的妃嬪中,想必唯有敏承嫻與嬪妾是感同身受的。”


  蘇絮以手支頜,淺淺一笑,“葉貴人與我說了這樣多,難道不怕我全都告知怡妃嗎?”


  聽見此話,葉箏才恢複一點自信笑意,“一是嬪妾與怡妃注定不能和睦相處;二是怡妃已然知道嬪妾有不臣之心;三是,若敏承嫻有心告訴怡妃,那麽今日壽康殿之上,必定不會幫嬪妾遮掩。”


  蘇絮笑容和煦,清淡笑道:“你如何有把握,原本是我幫你遮掩,而並非是沒見到?”


  葉貴人牽唇凝著蘇絮定定道:“今日我碰灑藥湯並非隻針對怡妃,也是有心試探敏承嫻,所以那時特意用眼角餘光留心了承嫻。”


  蘇絮十分慵懶,不疾不徐道:“我有心幫你轉圜,不過是因著不願生事端罷了,並非願意與你互為援手。”她語頓,旋即轉首笑道:“自去年被冤枉險些賜死,我便再無心爭端,隻想保住自己安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葉妹妹笑話我也罷,說我胸無大誌也罷,我不過是想明哲保身,”她話罷,深看葉箏一眼,複道:“葉妹妹可曉得我的心思?”


  葉箏微露失望之色,卻仍舊笑道:“嬪妾也沒想今日便能說動敏承嫻出手相助。”她眉目一轉,卻仍舊是成竹在胸,“怡妃狠辣手段,承嫻小主未必沒有見識過。昔日小主家中被冤一事,與嬪妾母家獲罪如出一轍。後宮中,明裏火暗裏刀的事兒,想必敏承嫻此前種種,必定深知其害。而明哲保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依著敏承嫻如今恩寵之勢,恐怕早晚亦要落空。”


  蘇絮溫潤頷首,低眉微微笑道:“我先謝過葉貴人這番提醒,隻是怡妃高居妃位,又有惠貴嬪互相依傍,並不是那麽輕易就能被誰取代的。我會細細思量葉貴人的這番話,而葉貴人也須三思而後行。”


  葉箏斂衣不急不緩的起身,嬌美笑道:“敏承嫻逐客令已下,嬪妾也不多做打擾。今日這番話,希望對咱們兩人都有所裨益才好,否則當真辜負這堪堪春夜了。”她話罷對著蘇絮一福,蘇絮便也不多說旁的,隻與她略一頷首,揚聲吩咐著殿外的人好好送一送。


  白檀將葉箏送到儀門外,才回來與小康子等人伺候著蘇絮安置。蘇絮將葉箏來意說給白檀聽,白檀不由含笑道:“葉貴人當真是心思機敏。”


  蘇絮微微愣神,低笑著道:“倒是讓我想起從前崔氏還在的時候,她當時眼熱協理六宮之權,在宮道上為了立威嚴,與怡妃起了爭執。可最後,到底讓皇上心裏膩煩,協理六宮的事兒更別提了。”


  白檀會意著連連點頭笑道:“這事兒當真該讓葉貴人知道才好,隻是比起崔氏,怡妃恐怕更棘手一些。”


  蘇絮嗤笑一聲道:“麵兒上的功夫,葉貴人做的頂好。也不必咱們再提點,何況,我並不急於與她聯手。怡妃到如今的地步,豈是一朝一夕能搬到的呢?咱們再看看吧。”


  注:①東坡與佛印,蘇東坡常與高僧佛印打坐、參禪。一日兩人打坐參禪,蘇東坡問佛印,“你看看我像什麽啊?”佛印說:“我看你像尊佛。”蘇軾聽後大笑,對佛印說:“你知道我看你坐在那兒像什麽?就活像一攤牛糞。”事後,蘇軾回家在蘇小妹麵前炫耀。蘇小妹點出,參禪的人最講究見心見性,你心中有眼中就有。佛印說看你像尊佛,那說明他心中有尊佛;你說佛印像牛糞,想想你心裏有什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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