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歸寧
正堂的門被輕輕掩上,屋裏便隻餘下蘇氏父女二人。蘇絮垂首輕輕吹著茶湯裏的茶葉,氤氳的熱氣散開,濕濕的撲打在蘇絮的臉頰上。“爹有什麽話直說便是。”
蘇昇微微一嗑,“你母親,她在卑沙城受了不少的苦。從前一直是她在打理一家上下,如今讓她罷手不管,實在有些……”蘇昇琢磨著該如何說下去,便是停頓下來。他語氣是蘇絮沒有見過的軟懦,盡是商量的口吻。
蘇絮輕哼一聲,含笑道:“太太連自己所出的幾個子女都打理不明白。蘇府如今並非從前,再不能有一絲一毫的草率馬虎。難道爹爹還要過卑沙城那樣的日子嗎?”
蘇昇一怔,被蘇絮噎的說不出話,“敏婕妤自有敏婕妤的顧慮,可她到底是你的嫡母。”
蘇絮眼前不住的浮現著曲氏往昔的猙獰麵孔,挑眉淡淡道:“女兒心裏,也把她當做嫡母。若非如此,爹以為,憑她往昔的做派,還能進這個家門嗎?”
蘇昇脊背驀地升起森森涼意,沉聲開口道:“我曉得你心裏有怨氣,若是不舒坦,隻管對著我撒氣便是。”
蘇絮聽到蘇昇這樣為曲氏求情,不由連連冷笑出來,“娘去的那會兒,不知道爹可曾這樣為我們母女說過話,可曾讓嫡夫人放了我,讓我去見見娘親的最後一麵?”
蘇昇心裏不是滋味,恍然垂首,過了半晌方道:“我並不曉得她將你關在柴房。”
蘇絮譏諷一笑,“既然爹爹這樣說,那就是承認曲氏從前便是欺上瞞下之人。若非她的緣故,蘇家如何會曆經磨難?”
“說到底,也是我知情不報的緣故。何必都推到她身上?”蘇昇的袒護讓蘇絮怒氣上竄,厲聲道:“若非她教出來的好兒子,她母家的好弟弟,爹何以丟了官職,一家人忍受發遣之苦?”蘇昇被蘇絮說的啞口無言,張了張嘴,思慮大半刻才又道:“說到底,她也受了苦。”
蘇絮猛地起身掀起簾子,雙眸直直盯著蘇昇,迅疾的打斷了他的話,“受苦?那爹可想過我們兄妹三個受了什麽樣的苦?”蘇絮緩步走近蘇昇,一字一句道:“我被人陷害,廢黜賜死。更搬到東西六宮之外的冷僻宮殿度日。天冷的時候,屋子裏沒有炭火,抱著棉被取暖,吃穿用度統統都要被人克扣。什麽樣的奴才,都幹奚落諷刺一番。險些被人害死,幾次三番的與鬼門關擦肩而過。”她嘴唇挑起輕薄寡淡的笑意,眼圈發紅,雙唇激動的戰栗著,“紅萼為何沒回來?那是因為她替我去死了!”
蘇昇被蘇絮這淩厲哀怨的眼神驚得說不出話,蘇絮自嘲笑起,“菱兒因為曲氏的關係落下病根,情緒不能太過波動,我統統都要瞞著她。爹爹入夜思及傷心之事,還有一家人互相擁抱撫慰。而我呢,隻能在夜裏攥著被角偷偷哭泣,生怕被奴才聽見。飽受兄長戰死之苦,那時候爹又如何呢?左右沒了這個兒子,爹還有其它兩個!”
“我說過,你們都是爹手心上的肉……”
“不是,若是長姊與四妹受這樣的委屈,爹會像現在這樣無動於衷嗎?爹真的關心過我們兄妹的死活嗎?旁的後妃在宮中依仗親族,我呢?爹爹人微言輕,無為庸碌也就罷了。還有那樣不爭氣的二哥,做下那麽多的糊塗事。三哥在南詔殺敵奮戰,甚至被人有意暗害,爹在做什麽?”蘇絮仿佛要把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一股腦的都傾吐出來。
蘇昇眼眸漸漸暗淡,他無法回應蘇絮的聲聲質問。蘇絮閉目拂袖轉身,把方才急怒失儀之態壓了下去,鎮聲緩緩道:“罷了,爹在不在意,往後我都沒有功夫理會了。所幸,靠不住父親還有三哥可以依靠。往後爹若是再袒護曲氏,便想想我娘與我們兄妹幾人受過得苦。如今她仍保有嫡夫人的位置,三哥與五妹還如從前一樣尊敬她。不過她再也別想囂張跋扈,恣意妄為。我也請爹細細的想一想,如今蘇家滿門的富貴榮耀,都是靠著誰在支撐。”蘇絮話罷,再不多看蘇昇一眼,轉首掀了簾子,仍舊歸坐在寶座之上。
“開門,我要見婕妤。說到底,我都是她的嫡母,咱們大齊最重孝道,難道要逼死嫡母嗎?”曲氏撒潑似的在外麵同小康子爭執,蘇絮麵色越來越冷,揚聲清淩淩道:“請太太與大姑娘、二姑娘、四姑娘、五姑娘進來。”
小康子得著蘇絮的吩咐,這才敢把門打開。曲氏氣衝衝的進門,衝到低垂的帷幔珠簾前怒道:“我是蘇家明媒正娶,八抬大轎抬進門的正室。咱們大齊嫡庶有別,縱然你是婕妤,卻也不能對嫡母這樣忤逆不敬。蘇家還沒變天,難道你敢以庶代嫡?違抗大齊禮法?”
蘇絮瞧著曲氏這般義正言辭,撐不住嗤笑一聲。卻也不理睬她,隻招手讓蘇菱進前,坐在自己身邊,才開口賜了坐。
曲氏站在蘇絮麵前,雙目怒視著帷幔中的蘇絮,怒聲道:“怎麽?婕妤入了宮,就要棄孝道而不顧了嗎?”
白檀麵無表情冷聲道:“既然蘇夫人知道我們小主是婕妤的位份,如何還敢以這樣的口氣同小主說話。‘忤逆不敬’四字請夫人自己先掂量清楚,再說出口。”曲氏心裏一凜,如何敢出言反駁白檀。
蘇絮含笑道:“從前做慣了的事兒,如今一時半會兒必定很難適應。”蘇絮笑吟吟轉首,隔著簾子瞧著曲氏模糊的輪廓。她從前的許多個噩夢中,都夢見過曲氏這般氣勢洶洶的來追打自己。夢裏的她,就仿佛現在的樣子。朦朧不清,卻讓蘇絮在夢裏驚懼不已。常常驚聲而起,便是一身的冷汗粘膩在寢衣與肌膚之間。當她瞧清楚了寢宮不同於蘇府的高床軟枕,帷幔重重,才切實的曉得自己如今身在宮中。
“方才夫人說蘇家還沒變天,這話實在說的不對。本主今日便告訴太太,蘇家變天了。從蘇雲玦招權納賄被舉報問罪,從你弟弟曲肅全家被株開始,蘇家就變天了。”蘇絮清潤笑著,她想,往後她的夢中,再不會懼怕曲氏。
曲氏難以置信的瞪圓了眼睛,顫顫道:“什麽?你說什麽?”
蘇絮一字一頓道:“今時不同往日,如今蘇家由不得您作威作福了。”
曲氏被蘇絮這話氣的七竅生煙,轉頭與蘇昇道:“老爺。”
蘇昇別過頭,哀哀歎息著沉聲道:“不管她從前是什麽身份,如今到底是宮裏的主子。”
蘇絮哼笑著開口,“這個宅子,是皇上看在我兄長立下赫赫戰功的麵上,才重新賞下來。換一句話說,這蘇府中的蘇大人再不是爹,而是三哥。蘇老夫人是我娘,皇上親封的正四品濟陰郡君。蘇夫人,是要過門的顧家二姑娘。”曲氏聽著險些要昏厥過去,蘇絮不疾不徐道:“而我兄長,恪守孝道,不想一家骨肉分離,才奉養爹與嫡夫人您。”
曲氏緊握著雙拳,愣愣道:“敏婕妤了不得!咱們高攀不起,大不了分家。”
蘇絮不以為意的笑起,“太太這主意也是好的,隻不曉得爹又願意嗎?”她眉目一挑,垂首摸著披帛上繡著的雲紋,幽幽道:“士農工商,大齊一向重農抑商。蘇家的田產如今都被皇上賜在我兄長名下。太太從蘇家出去,還有商鋪的營生為依傍。隻是也請太太細想想,商家的女兒要嫁入什麽樣的人家?分了家,各人歸各人。咱們就官為官,民為民。少了您這樣的人牽絆,想必蘇家平步青雲亦發指日可待。”
曲氏最看重的便是名利身份,如今她住在蘇家,到底還是蘇雲飛的嫡母。可若真的分家,便如蘇絮所說,兩家再無瓜葛。那大姑娘與四姑娘的婚事該如何,蘇雲峰的前程也就此毀了。曲氏正深思間,蘇絮轉頭便與蘇菱道:“菱兒,你要記住。如今三哥與你才是這個家的主子,若是旁人再敢欺負你,不必去找三哥,你自己就可以動家法。無論是庶出的姊妹,還是嫡出的姊妹。”蘇菱連連點頭,蘇絮掃了一眼曲氏,冷言道:“本主也請太太清楚,若是往後,菱兒再有什麽不妥,受了傷。皇上與本主,第一個問罪的人便是你。”
這裏四姑娘與蘇絮年歲相當,一向最得蘇昇與曲氏的嬌寵。早就慣得不知天高地厚,眼見著蘇絮這般責難母親,哪兒能忍得住。立時跑出來道:“做什麽要怪我娘?若是她自己不當心傷了,難道也要怪在我娘的頭上嗎?若是她有意為難我娘親呢?”
蘇絮譏諷著揶揄道:“不是人人都像你們這般黑心黑肝兒,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偏要為難旁人。”
四姑娘與曲氏聽見這話,皆是勃然變色,大姑娘也忍不住為自己的娘親出言道:“從前實在是不小心的緣故……”
“放著人活活病死,也不讓一個大夫進門來看,這是不小心的緣故嗎?”蘇絮沉聲打斷了大姑娘的話。
四姑娘雙頰氣的鼓鼓的,口不擇言道:“故意的又如何,她不過是姬妾生的庶出賤種,下作的奴才……”曲氏聽見四姑娘忽然說出這樣的話,心裏一凜,立刻伸手掩住了四姑娘的嘴。
蘇絮盯著蘇沅,冷笑了一聲。內室眾人皆是屏聲靜氣不敢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