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 新寵

  江沁瀾笑語如花,這話打在柳逸錚的心上,雷霆一擊,他便如墜入深冬的冰窟一般凜冽嚴寒。盡管心上已絕望淒愴,他卻仍舊要穩住清明的神思。蘇家二姑娘,方才不過匆匆一瞥,他隻記得那些提醒的話,哪裏還能回憶起她的麵容。


  柳逸錚垂首,斂衣近前,恭恭敬敬的一禮,眼神不經意瞥過江沁瀾的嫣然笑臉。驀地開口道:“臣叩謝皇上與娘娘的恩德。”眾人皆沒料想柳逸錚會謝恩,一怔之下才回了神各道恭喜。


  蘇絮眼波轉向江沁瀾笑靨之上,瞧見她睫毛低垂,秋風輕柔拂過顫顫抖動。她旋即轉眉抬眼,笑意便亦發真切明朗起來。霍景嵩側首不經意的落目在江沁瀾的麵上,見她笑容和婉得體,半分旁的意思也沒有。不禁撫掌,笑向柳逸錚道:“你倒是變得快。”


  柳逸錚此刻雲淡風輕的一笑,再不複方才失魂落魄的模樣。又是那個譽滿京都白衣翩翩的風流才子,“多虧寧容華點醒臣,‘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臣自不能終身不娶,二姑娘是摯友的姊妹,又是皇上親自賜婚,微臣隻怕卻之不恭,再推拒就是不識抬舉了。”


  霍景嵩眉目一鬆,眸中的試探狐疑神色如數散盡。蘇絮長長舒了一口氣,曉得是霍景嵩對柳逸錚之事的疑慮暫除。過後再讓吳德全與宮人稍作安排,讓霍景嵩以為柳逸錚身上的物件不過是宮人無意尋得,又陰差陽錯的掉到那間屋子裏。那這件事,便再無疑慮。江沁瀾與柳逸錚也能各自安生,再無憂懼。皇帝興致高昂,哈哈笑道:“既是如此,朕便將蘇家二姑娘指給朕的肱骨重臣,柳逸錚。”


  蘇艾聽聞此言,心裏驟然停頓。她何曾想過竟這般突然獲得皇帝親自指婚。顧瓔在桌案之下抬手去牽她的袖腳,她才勉強回過神。慌忙的整了整衣襟,起身有些局促的走到柳逸錚身邊跪地。蘇艾麵上帶著嬌羞的笑意,雙頰霞紅一片。泠然開口道:“臣女叩謝皇上隆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蘇絮瞧見蘇艾麵上洋溢的幸福笑意,不曉得自己這一番打算是對是錯。柳逸錚性格溫厚,待人極是謙和。是皇帝的肱骨大臣,往後必然會成為文臣之首。蘇艾能嫁給柳逸錚,成為他的嫡夫人,論公論私對蘇家、蘇艾都是極好的歸宿。隻是柳逸錚如此長情,他今日能答應指婚,也隻怕是因為蘇絮讓蘇艾傳給他的那番話。他害怕連累江沁瀾,也被她清淡冷漠的言語最終擊敗。


  重陽佳節過的熱鬧非凡,因著皇帝給蘇艾與柳逸錚的賜婚,平添喜氣。隻是這一場賜婚裏,諸人各懷心思,唯獨蘇艾是用對愛情、婚姻的美好向往迎接與柳逸錚的婚姻。她無比感激上蒼的賜贈與眷顧,全然瞧不出蘇絮眸中隱隱的擔憂與寧容華麵上轉瞬即逝的哀傷。


  江沁瀾因著重陽晚宴的驚豔之舉,成為霍景嵩的新寵。侍寢過後的第二日,她被皇帝便晉位為寧婕妤。那一晚蘇絮徹夜未眠,直到天邊漸漸露出了魚肚白。她終於也躺不住,從床邊坐起。


  白檀守在外麵,聽著她整宿輾轉難眠的聲音,不禁出言道:“天都要亮了,娘娘今日還要陪著皇上行圍,還是眠一眠的好!”


  蘇絮長長的一聲歎息,幽幽道:“我睡不著,心裏總不安生似的。”


  白檀抿唇,靜默了一會兒,方開口詢問道:“可是娘娘怕寧小主越過……”


  “不是”白檀話音未落,蘇絮緩緩吐言,“寧姐姐一心係在柳大人身上,她那樣的性子,如何會輕易變折?若非今次險些危急柳大人,她如何肯……”蘇絮語頓,微微咬唇,閉目歎息道:“昨晚是我刻意叮囑二姐去與柳大人說話的。”


  白檀有些糊塗道:“縱然是娘娘叮囑過二姑娘,可這件事到底是寧容華提起,又是柳大人應下的。如何都與娘娘無關。”


  蘇絮不覺擺頭,“是我一早就計算好了,二姐將那話悄悄告訴給柳大人。必定會讓柳大人曉得事情的輕重,怡妃那般刁難的樣子,更讓柳大人害怕累及寧容華。所以無論昨晚皇上要塞給他何人,他都必定會答應。”


  白檀正音道:“娘娘這樣做,是為了保全寧容華與柳大人,實在不必不安!”


  “終歸不是兩廂情願,隻怕寧姐姐難免在心裏怨怪我。這一番撮合,不曉得促成的是怨偶還是佳偶。”蘇絮話落,翻身而起。“寧姐姐還沒回來呢?”


  白檀道:“沒聽見外麵有動靜,這時候,應該是沒起呢。”


  蘇絮披衣起身,看著窗邊微明。聽見稀疏的落雨聲,不覺道:“一場秋雨一場寒,轉眼又要天涼了。”


  白檀也隨著蘇絮起來,憂心道:“娘娘不再睡一會兒?”


  蘇絮擺手,“梳洗吧,讓綠楊準備茶點放去穿堂。我換了衣服,就過去等寧姐姐。”她停了停,飲下一盞水潤潤喉嚨,方緩緩道:“無論寧姐姐怪與不怪,我都要告訴給她。否則,在心裏憋著,總是不舒服。”白檀忙出門著人去準備,一時有人送水進門。蘇絮淨了臉,梳過頭發,隻讓白檀挽了一個靈蛇髻。挑一套藍田明玉墜珍珠的頭麵帶了,又擇了一套天水碧的裙裳,才過去穿堂。


  小雨淅淅瀝瀝的下了近半個時辰才停歇,涼風冷冷的通過穿堂,讓蘇絮醒神了大半。她捧了暖茶在手也不用,允自看著一灘積水被才出來的熹微晨光染上金色光暈。她神情渙散,盯著一處看住了神。也不曉得過了多久,抬著江沁瀾的小轎才回來。內監仿佛生怕不小心摔著江沁瀾一般,尖聲訓著抬轎的宮人道:“毛手毛腳也不小心些!磕著碰著寧婕妤,可仔細著你們的小命兒!”


  江沁瀾踩著內監的尖刻聲音進門,正要從穿堂過來,便瞧見蘇絮正含笑放下茶盞起身。她冷峻的嘴角勉強揚起,舉步進前。禦前的人陪著江沁瀾進門,不想蘇絮在清早竟這般精神的用茶。立刻極有眼見兒的上前,點頭哈腰問安道:“敏貴嬪娘娘萬安。”


  蘇絮見著內監尖嘴猴腮的,一副尖利像,在心裏不喜。隻幹幹一笑,漫不經心道:“公公一路送過來,想必擔了不少驚嚇。也索性,這轎子裏坐的是個人,不是個瓷瓶子。否則別說顛簸了,就是多說一句話,也怕要碎了吧!”


  內監聞言,立時訕訕的笑道:“貴嬪娘娘最是風趣,奴才人也送到了,就回禦前伺候了。”蘇絮低低“嗯”了一聲,也不多言。那內監隻覺著蘇絮心裏不快,生怕多呆一會兒再惹了她,立刻往外走。


  江沁瀾見禦前的人都走了,才仿佛大大的鬆了一口氣一般。腿下發軟,僵僵摔倒。蘇絮忙扶住她喚道:“姐姐。”


  “他到底是禦前的人,你何必揶揄他?”江沁瀾撐著蘇絮的手站起來,走過穿堂,讓蘇絮扶著她往寢所去。


  蘇絮扶她在榻上坐下,開口道:“姐姐最是個低調謙和的性子,你昨日才出了風頭。他便這番拿腔作調,替姐姐耀武揚威。我隻怕旁人繪聲繪色的傳出去,說姐姐恃寵而驕。”


  江沁瀾不置可否的一笑,也不就著這個深說,低眉道:“怎麽起的這樣早?”


  蘇絮坦然回答,“不是起得早,是一夜未能好睡。想必姐姐這一晚,也是煎熬吧?”江沁瀾幹笑著不說話,麵上盡是難以明說的勉強尷尬。蘇絮複言,“有件事我要告訴姐姐,昨日柳大人之所以會應下這門親事,是因為我叫二姐轉告他,務必要小心,別讓皇上抓住把柄。他知道皇上有疑心,才不敢回絕。”


  江沁瀾麵上一愣,慢慢道:“事情已經過去了,你何必再來告訴我。”


  蘇絮亦是怏怏不樂的樣子,“我,我不曉得。隻是在心裏過意不去,怕姐姐難過傷心。恐怕昨晚上,無論是誰,柳大人都會那般爽快的答應下來。”


  江沁瀾烏黑的瞳仁此刻一動不動,幽幽道:“相由心生,我瞧著二姑娘生的恬然文靜,想必會是個好妻子。”


  蘇絮垂首道:“姐姐才高,若是沒有入宮,與……”


  “不可能了,”江沁瀾驀地打斷蘇絮的話,眼淚便不覺斷了線一般往下落,“不可能了,我與正卿,再也不可能了。無論是誰,無論他娶誰。隻要不必像梁九成那般孤獨終老,我就已經滿足了。”她說著,忽然抓住蘇絮的雙臂,“我空有一身才貌雙全又如何,不過是看他與別人長相廝守,白頭不離。如今想來,學的再多,會的再多,都是枉然。從前我總覺著,天底下唯有我能配得上他。可終究是一場空,誰與誰都不是注定的。”她說完這番話,近乎於嚎啕大哭。


  蘇絮何曾見過這般無所顧忌,恣意哭鬧的江沁瀾。她心裏不禁發酸,慢慢拍著她的肩膀道:“就是因為那個人不是姐姐。”江沁瀾收不住一陣啜泣,抬手凝著蘇絮,凝噎難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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