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3 逝語

  皇後病重的消息來得突然,霍景嵩聞訊便惶急的趕回啟曌城。中間一番瑣碎自不必說,聖駕匆忙回轉。得著皇後病中的消息,鳳寰宮的門口,烏泱泱的來了許多後妃,連月中的榮修媛與英貴嬪二人也在其中。


  宣順夫人見霍景嵩等人進了昭陽殿,鼻尖兒一酸,強忍住眼淚跪地道:“請皇上快去瞧瞧皇後娘娘吧,禦醫說不大好。許是過不了……”她話落,立時掩口,神色哀戚不絕。蘇絮本就對這消息疑惑不已,隻是按照昭雲歸從前所言,皇後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想必急急請聖駕回宮,也是萬不得已。她悄聲立在霍景嵩的身後,避過霍景嵩寬闊肩膀,眼風落在宣順夫人的悲切容顏上。


  霍景嵩的身子微微一震,難以置信道:“怎麽會,朕出宮的時候,皇後的身子還好好的。不過是幾日的功夫,怎的就到了挨不過去的地步?”


  宣順夫人泣不成聲,“重陽晚宴,從太後宮中回來就一直不大好。”霍景嵩心急如焚,也不再問下去,允自匆匆進了昭陽殿內殿。


  顧臻此刻奄奄一息的臥在床榻上,她頭上泛著細密的虛汗,蒼白如雪的臉頰仿佛透明的一般,如畫的細致眉目被襯得亦發濃重。盡管如此,她微蹙的柳眉之間,仍舊展現著皇後該有的穩重莊嚴。霍景嵩心裏猛地被揉成了團,疼痛不已。他緩步上前,低聲喚道:“全兒,全兒……”他仿佛有許多年沒再喚過皇後的小字,此時軟軟糯糯的出口,就仿佛又是昔日潛邸的快活時光,二人恩愛繾綣,他歪在榻上,一刻不離的瞧著她對鏡梳妝的模樣。


  顧臻驀地睜開眼睛,杏目中有微弱的光芒,她伸出修長纖細的手,勉力笑起道:“皇上許久沒有喚我的小字了。”


  霍景嵩的眼中隱約有點點晶瑩,他麵上蓄著輕柔笑意,上前兩步握住顧臻的手,將她攬在懷裏,“朕答應你,往後總會叫你全兒。你也答應朕,要挨過去。陪著朕千歲萬歲!”


  顧臻粗粗的喘著氣,她抬手覆在霍景嵩微微有些胡渣的側臉上,青白的麵上噙著淒涼的笑,“臣妾不能答應皇上了,臣妾……”顧臻話未說完,禁不住一陣急劇的咳嗽。


  霍景嵩擁著她,恨聲怒道:“若禦醫院的人保不住你的命,朕就……”


  顧臻的手指有輕微的抖動,她此時氣若遊絲。勉強拉著霍景嵩袍袖的一角,“請皇上不要怨怪禦醫,是臣妾……是臣妾非要生下泓兒。”顧臻說著,眼角不覺沁出淚來,“李大人與昭大人都勸誡過臣妾,隻是臣妾一心想為皇上生下一個健康的嫡子,都怪臣妾……”


  霍景嵩眼中盡是驚動之色,訥訥重複道:“你早就知道,生下泓兒會……”


  顧臻閉目,微微頷首,“隻是臣妾福薄,再不能陪著皇上與泓兒。”她說著,淚水便漣漣落下,哀戚道:“元慈在宣順夫人處照養很妥當,臣妾唯獨放不下泓兒,請皇上應下臣妾兩件事兒。”


  霍景嵩道:“什麽事兒?”


  顧臻虛弱的緩了一口氣,才道:“繼後為冊立之前,請皇上答應臣妾,將泓兒養在敏貴嬪膝下。”顧臻語頓,立時去瞧霍景嵩,見他微微頷首,又開口,“後位有繼之時,請皇上將元慈與泓兒養在繼後膝下。臣妾能留給皇上的,唯有一雙兒女。臣妾隻盼著他們能一世無憂。”顧臻說著哽咽難語。


  霍景嵩亦是心中無比苦澀,“全兒,別說這樣的喪氣話,咱們往後的日子還長。你是朕唯一的皇後,元慈與泓兒也是你與朕永遠的嫡長女與嫡子。”


  顧臻心頭略略一鬆,她早就料定,拚勁霍景嵩對自己的情分,必定能換得皇帝對霍延泓特殊的眷顧與憐愛。隻要這些,就足夠讓蘇絮幫著霍延泓登上太子寶座,乃至龍椅。她拉著霍景嵩的袖子,緩緩道:“臣妾曉得,士族門閥已經成為皇上不得不除的阻礙。若是……”顧臻咬唇,麵上是堅毅果決的神色,“若是有朝一日,顧家成為皇上的心腹之患。請皇上不必顧念臣妾與泓兒,保住自己才是緊要的。”


  霍景嵩心中大為驚動,多年以來,他不得已冷落顧臻。便是怕自己的寵愛太過,使顧家亦發有恃無恐。更在顧臻誕下皇長子後,時常猶疑不已。他何曾會想到顧臻會與自己說這樣的話,一時悲從中來,竟悲慟的險些要哭出來,“全兒,別說這樣的話。朕怎麽能沒有你,朕如何能沒有你!”


  顧臻萬般不舍的撫著霍景嵩濃烈的眉目,眼中盡是眷戀神色。她知道,這些話與自己的死,已經足夠保著顧家的安穩了。霍景嵩越是愧疚,越是不舍。往後再瞧泓兒與顧家之時,便會盡力將這樣的愧疚彌補上。“嵩郎,臣妾沒有早些告訴你。全兒選你。”


  霍景嵩仿佛被雷霆擊中一般,緊緊地握著顧臻的手。耳邊是登基封後的那晚,她與顧臻的玩笑話語。


  “若是今次作亂的人換做是顧家,你會選擇朕,還是盡力維護自己的母家?”


  那時顧臻笑靨如花,眼波閃爍著避開霍景嵩的眼眸,“皇上如何要這樣問,臣妾是顧家的女兒,也是皇上的妻子。因著臣妾,皇上與顧家便是及親近的,萬不會出那樣的事兒。何況臣妾族中父兄都是忠君愛國之人,怎會與皇上對立。顧家家廟中供應的明帝聖旨,就是顧家的忠心。”那時的顧臻還是十八歲的青蔥年華,盡管聰慧機敏,卻到底不如現在這般,能與霍景嵩博弈高低。而這番話,也最終成為二人離心,生出嫌隙的源頭。


  霍景嵩大為觸動,緊緊擁著顧臻,哀哀道:“全兒,都不重要了。從前咱們兩個都太年少氣盛,以為聰敏機智天下無雙,可終究錯過了許多。朕如今不在乎那些,隻要你能留在朕的身邊,”他微微有些哽咽,“咱們兩個,長長久久的在一起。”


  顧臻伏在霍景嵩的懷裏,奄奄一息,“臣妾命薄,此生再無這個機會了。隻盼著……”顧臻這番話終究沒有說完,永遠也不會說完了。


  上元十年,九月十二,戌時。皇後顧臻薨於昭陽殿,年二十七歲,是一個女子最美麗嫵媚的年華。


  昭陽殿內,宮人們放聲大哭。吳德全疾奔出門,含淚悲戚的跪倒在正殿外,大聲疾呼,“皇後薨逝——”


  諸人一時皆跪地啼哭一會兒,便立時各自回去換上喪服。皇後驟然駕薨,自是極突然。內府局、六尚與禮部自要立時準備皇後的喪儀。蘇絮才穿戴完畢,也不急於往鳳寰宮去。蘇絮等人回宮換了素服,除去金釵彩飾,擇了素白的銀質釵環、絹花等簪鬢,才又趕回鳳寰宮。


  此刻六宮妃嬪按照位份高低,靜悄悄的側立在鳳寰宮外。皇帝親臨含殮,宣順夫人與靖夫人兩人在前,引著蘇絮等一眾宮嬪進門哭喪。


  含殮之後,霍景嵩便立時下旨,奉安皇後梓宮於鳳寰宮。昭陽殿設幾筵,建丹旐於宮門外之右,輟朝十日,舉國哀悼。下旨後霍景嵩便獨自一人抱著延泓在鳳寰宮的內殿,誰也不教進去。


  而在殿外的六宮妃嬪,每過一個時辰,便要哭一哭。這會兒諸人各自在正殿內稍稍歇著。蘇絮怕齊相宜受不住這般艱辛,陪她坐著,小聲開口道:“今晚隻怕要熬著了,姐姐這一陣子胎動的利害,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


  齊相宜麵上已經有青白之色,她抿唇拉了拉蘇絮的袖腳,低低道:“為大行皇後行喪禮本就是咱們應該的。宣順夫人免了我跪哭,已經是恩典。我哪兒還敢多說旁的。”她說著亦發壓低了聲音道:“妹妹過來的晚,沒瞧見方才皇上那副失魂落魄的傷心樣子。誰又敢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生事兒呢!”


  蘇絮緩緩歎了一口氣,“倒是該請示宣順夫人,讓禦醫院的太醫跟著才好。”


  齊相宜略略頷首,極是讚同道:“除去我,榮修媛也是虛得很,跪上大半天,又哭又喊的。隻怕不一會兒功夫也要脫力,何況除去今日,還有二十七日得守著呢!”


  蘇絮點頭,讓寧婕妤照看著齊相宜,自己先去了宣順夫人身旁,小聲回道:“榮修媛還在月中,英容華這幾日也是胎動不安。娘娘可要叫禦醫過來守著?以防諸位姐妹們有個脫力不適,也能讓禦醫隨時來照看著。”


  宣順夫人微微含笑道:“難得你細心,”語頓,她向後凝了一眼水鳶道:“照著敏貴嬪說的去請禦醫,再準備些薑湯一類的暖身茶點放在偏殿,有挨不住的,也可以過去歇歇。”水鳶悄悄應了,舉步便走。


  蘇絮聲音雖極輕,可靖夫人如今就挨在宣順夫人的身邊。聽見蘇絮的話,一時諷刺道:“敏貴嬪一向好眼見兒,如今忖著這個功夫,又在心裏盤算著什麽?”


  未及蘇絮說話,隻見吳德全從裏麵出來,道:“皇上請敏貴嬪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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