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5 玉殞

  蘇絮緊緊地咬著牙,蹙眉猶疑不已,“我也想不清楚,這些還是我從文貴嬪那邊聽見的。她說外麵傳的沸沸揚揚,大半個京城已經傳開了。”


  江沁瀾如何也不能相信,定定道:“若是當真人盡皆知,那咱們三人的母家怎麽半點兒消息也沒送進宮?咱們都不知道的事兒,太後倒是比咱們知道得早?”她微微頓了頓,挑眉道:“既然是文貴嬪聽說的,便是她與太後說的吧?”


  蘇絮思慮不已,極為緩慢的開口道:“她雖與我沒敢向太後回稟,可這話我聽著也實在是將信將疑。”蘇絮緊緊蹙眉,有些急躁道:“如今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方才香茹偷偷跑了出來,說是瞧見有人捧著盛了匕首、白綾的托盤進去。現下不曉得怎麽樣了。”


  江沁瀾聽著蘇絮這話,手裏被嚇得一頓,擰著的絹子便跌入到了積雪之中。她心裏咚咚的跳著,眉心一沉,道:“太後隻怕下了死命,宮人如何都不敢放進去。”


  蘇絮心裏瑟瑟發抖,雪花被風吹打在臉上,一陣涼,她深吸一口氣,徑直往頤寧宮的宮門裏麵闖。守門的宮女內監自是要攔著,可也萬萬不敢冒犯蘇絮。便是蘇絮進一步,她們跟著退一步道:“敏妃娘娘請三思而行,太後已經下了懿旨,娘娘闖宮可是以下犯上的大罪啊!”


  蘇絮現下心急如焚,如何還能聽得進去這話。她沉聲怒斥道:“讓開,你們通報都沒向太後通報,便攔著本宮不讓進門,焉知不是你們欺上瞞下?”兩個奴才曉得放蘇絮進門必定是死路一條,也不敢再退,雙雙跪地,哀求道:“求娘娘別為難奴才們,當真是太後娘娘下的旨意……”


  她二人話音未落,蘇絮正要開口打斷之時,通向佛堂的月門便被哄得一聲打開。蘇絮本以為是太後儀駕過來,這一抬眼,卻是方姑姑從裏麵出來。她客客氣氣的向著蘇絮福了一福,眼眸透著冷意,“敏妃娘娘是要違背太後懿旨,強闖頤寧宮嗎?”


  方姑姑是太後身邊的第一得力的宮人,蘇絮曉得衝進去這件事兒已經無望。卻仍舊端著妃位該有的架子,道:“本宮要求見太後,可奴才們攔著連通報也不送進去……”


  方姑姑挑眉規矩的朝著蘇絮笑道:“太後娘娘的懿旨誰敢違抗,”她說著,諷刺的揚聲,“旁人自然比不上敏妃娘娘得皇上喜歡,不敢做那等欺君犯上的事兒。”


  蘇絮正要開口分辨,便覺江沁瀾在她身後拽了拽她白狐裘的披風。蘇絮曉得得罪不得方姑姑,也怕自己這時候急怒攻心,說出不當說的話。她深吸一口氣,扭身不去看方姑姑。江沁瀾麵上帶著清淡笑意越過蘇絮,近乎於求請的口吻與她道:“本宮與敏妃又要事覲見太後,請姑姑幫著通傳吧。”


  方姑姑麵上緩了一緩,低低垂首,耐聲與江沁瀾道:“奴婢勸兩位娘娘一句,這件事兒兩位娘娘管不了,也攔不住。便是皇上回來了,也攔不住了。”


  蘇絮眉心劇烈的顫動起來,完全沒反應過來方姑姑話中的意思。便是江沁瀾,麵上也是驚懼的神色,顫顫開口道:“攔不住?英妃已經?”


  方姑姑也不去答蘇絮與江沁瀾的話,而是將重瞳一事說開了道:“請兩位娘娘細細想一想,英妃娘娘誕下重瞳子一事已經滿朝皆知,無論是皇上還是太後,都不能不處置……”


  蘇絮極是不甘的打斷她的話道:“那些不過是流言蜚語,而且也是宮外之人杜撰的,太後何必要信這個。”


  方姑姑不以為然的輕笑一聲,“娘娘可沒聽說過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嗎?”


  蘇絮心裏登時涼了大半,她心裏無力,從前轉的飛快的思緒這刻也忽然滯住了。方姑姑望著蘇絮恍然失神的樣子,耐聲勸道:“兩位娘娘聽老奴一句,回去吧。”


  蘇絮也不應,立刻就地跪下道:“請姑姑代為通傳,本宮有話向太後稟告,若太後不見,本宮便一直跪倒太後見本宮為止。”


  江沁瀾也不勸蘇絮,而是與她一起跪地,道:“勞煩姑姑向太後通傳吧,事關人命,本宮與敏妃都不能輕易放手。”


  方姑姑盯著二人堅毅的表情,閉目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既是如此,請兩位娘娘與奴婢進佛堂吧。”


  蘇絮難以置信的回身去看江沁瀾,兩人便急匆匆的互相攙扶著起身。方姑姑一聲不吭的領著兩人走在前麵,蘇絮心中忐忑,也瞧不出方姑姑這番舉動可代表著她能安然無恙的將齊相宜救下來。她與江沁瀾飛快的跟著方姑姑往佛堂去。


  冬日裏,佛堂外麵的花樹枯萎,驟然踏進院子,便讓人深覺蕭條肅殺。蘇絮心裏仍舊被高高的懸起,快步往前緊跟著方姑姑。方姑姑回身瞧著兩人,眼神間無比的冷寂。她走到佛堂外,霍拉一聲,將那門推開。不及蘇絮反應,二人的視線便落在了屋子中央。


  齊相宜蜷縮在明黃的大紅的鋪墊之上,身體不住的抽搐。方姑姑回身看著蘇絮與江沁瀾二人,極輕的歎了一聲,道:“兩位娘娘進去吧,這邊是最後一眼了。”


  蘇絮此刻的心被人極為用力的攥住,猛地讓她喘不過氣,江沁瀾看著齊相宜痛苦蜷縮的樣子,眼淚瞬間便落了下來。蘇絮先一步進了佛堂,裏麵除了齊相宜再沒有旁的人。那蒲團的另一麵放著匕首、白綾、和被喝空了的毒酒。蘇絮咬唇極力的將哭意忍住,扶起齊相宜,雙手按住了他的下頜,哭道:“姐姐,你吐出來,把方才喝下去的吐出來。”


  齊相宜極是虛弱,還保有著一絲清明神智。她重重的喘著粗氣,一隻手用力的握住蘇絮扣著自己下頜的手腕,艱難道:“別費力了,絮兒,咱們幾個說會兒話。”蘇絮眼淚刷的落下,大顆大顆的落在自己的袖口上。她心頭被扭的生疼,已經泣不成聲。


  江沁瀾雙眼含著熱淚,別過頭不敢多看齊相宜一眼,哀哀道:“絮兒,讓英妃把話說完……”她話音未落,喉間立刻被淚意哽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齊相宜仍舊緊緊的抓著蘇絮的手腕道:“絮兒,寧姐姐,這深宮之中人心涼薄,也可算……可算咱們三個情誼未改。我,我早就想去了。如此,也好!你們小心姚木槿,出了彼此,誰也別信……”齊相宜一隻手緊緊的擰著胸口,極是費力道:“這五年,不過五年的功夫……仿佛,仿佛比一輩子還要長。絮兒,我當真夠了,夠了……”她說著,嘴裏立時湧出了大口大口的鮮血,那殷紅可怖的血落在蘇絮橙黃的裙角上,雪白的狐裘鬥篷上。


  蘇絮壓抑著自己馬上就要哀嚎出來的哭聲,無言道:“姐姐,齊姐姐。”


  齊相宜眼神虛空,漸漸有些渙散,“那年杏花塢裏,瞧見皇上與妹妹笑語連連。長身玉立,那般清潤溫柔。若是,若是咱們還是上元九年那般,一直留在上元九年,那,那該多好?這麽些年,皇上,皇上到底是不愛我的……”她話落,瞳仁兒散亂,再不複從前烏黑晶亮的樣子。


  蘇絮盯著那雙眼睛,她這一生都沒有忘卻齊相宜死時的表情。她看著躺在自己膝上的齊相宜,仿佛還是在上元九年,木蘭行宮裏,她去喚醒午後貪睡的齊相宜。兩人坐在臨水的亭子,笑聲漾著水波晴朗歡快。這麽些年,齊相宜最好的日子是在上元九年,她最好的日子,不也是在上元九年?可是再沒有那樣的日子了,她們四個人,一路走來,終歸散了。


  蘇絮心痛的喘不過氣,失聲痛哭。


  從頤寧宮走出來,蘇絮並沒有乘儀轎。失魂落魄的走在永巷裏。她耳邊回蕩著齊相宜臨死前的話,“一直留在上元九年,那該多好?”


  她想,自己到底是無能的。從前救不了紅萼,如今救不了齊相宜。她蘇絮從上元十年,到上元十四年,始終被人算計度日,始終在小心翼翼的對付著旁人的算計。可她一丁點兒的法子也沒有。


  蘇絮覺著頭上一陣眩暈,她扶著宮牆,緩步的走著。旁邊的宮人要來扶她,她便揮手推開。白檀與小康子等人便小心翼翼的跟在身後。


  這一條長長的宮道被積雪覆蓋,蘇絮眼睛被淚水模糊的看不清。她扶著宮牆,一步一步的走著,不知道這條路有多長,也不知道何時到頭兒。心裏的哀戚終於化成喉間絕望的悲泣。腳下殘雪咯吱咯吱的聲音,在她聽來,仿佛是骨頭碎裂發出的聲響。


  “滿地的白骨,滿地的白骨。嗬,都是踩著別人的白骨走自己的路,喝著別人的血肉暖自己的身。”


  她說著,眼前的景色忽而變得慘白慘白,是一張又一張的臉,或哭或笑。蘇絮扶著頭,隻覺天地都變得白茫茫一片,四周陰冷無比,仿佛,這天,這地,隻剩下她一人。接著眼前一黑,直直的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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