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 死訊

  啟曌城裏最後的一抹陽光隱沒在宮牆之外。


  棠梨宮擷芳殿的書閣裏,延泓與延淅兩個並頭挨坐在書案前臨帖。延泓是坐不住的性子,自己寫了一個字兒,就轉頭湊到延淅跟前看他寫的。比了比,忍不住撇撇嘴,從凳子上蹦下來,拿著自己臨的字帖湊到元慈麵前給她看。


  元慈端著一本史書細細的看個沒夠,推了推延泓的手,“寫你的字!”


  延泓立時小嘴一撅,轉頭就往在暖閣準備晚膳的江沁瀾身邊跑,邊跑邊撒嬌似的說。“寧母妃給兒臣看看,兒臣寫的字好嗎?”


  他一下撲在了江沁瀾的懷裏,江沁瀾手裏正捧著一個平安如意紋的青花瓷盤子。被延泓忽然一幢,直接跌在了地上。江沁瀾心裏忍不住的一顫,立時蹲下來去查看延泓,“有沒有碰到哪?”


  延泓帶著一點歉疚的笑意,忙不迭的搖頭。


  這時候,霍景嵩也正從外殿進來。瞧見地上瓷盤子的碎片,問道:“怎麽了?”


  江沁瀾聽見這聲音才瞧見是他過來了,立時福身問安道:“皇上萬福金安。”


  延泓亦是跟著江沁瀾有木有樣的向皇帝請安道:“父皇萬安。”皇帝眼中充滿了極為少有的慈愛與寵溺,他隨口叫了江沁瀾免禮。進前一把抱起延泓,在懷裏顛了顛,滿眼的欣慰之色道:“泓兒一天天的在長高。”


  延泓扭股糖似的靠著延泓,將手裏的字帖遞給霍景嵩,努了努嘴道:“父皇看看兒臣的字寫得好嗎?”


  霍景嵩抱著延泓隨意撿了一處軟椅坐下,有模有樣的將那字帖捧在手裏,端看了一番,“有些模樣了。”他說著,扶著延泓的額發,感歎道:“這伶俐勁兒倒是像你母後。”


  延泓有些糊塗的樣子,默默的重複了一句,“母後……”


  霍景嵩替延泓整了整有些歪了的衣襟,笑意盎然道:“好好跟你舅父學本事。”


  延泓眨著天真無邪的大眼睛,欣喜道:“兒臣喜歡聽舅父講故事。”


  霍景嵩拍著延泓的肩膀,仿佛無限欣慰的樣子,“你舅父是個有本事的,把他講的故事記住。”


  延泓當即明朗的點頭,歡快的笑道:“嗯!”父子倆旁若無人的聊著,江沁瀾便也隻能默不作聲的在一旁陪著。不覺在心裏唏噓霍景嵩待延泓的心思,比起待延淅實在強過千倍百倍。


  江沁瀾一陣愣神,也沒大聽清延泓與霍景嵩說了什麽。隻聽霍景嵩忽然問道:“淅兒呢?他去書房還吃立嗎?”


  皇帝這樣的問話讓江沁瀾心裏有一陣的不舒服,卻仍舊是含笑,溫和道:“淅兒也喜歡習字,如今倒是能寫些話給臣妾看了。”她說著,回首嗔怪的看著橫雲道:“皇上來了大半天,你們也不曉得請帝姬和大皇子出來問安。”


  橫雲“呀”的一聲,道:“怪奴婢給渾忘了,這就去請帝姬和皇子過來。”


  霍景嵩愛撫的將延泓放下,回首隨意道:“倒是朕也沒讓人通傳一聲就過來了,怎麽?還沒用完膳?”


  江沁瀾垂首,清清淡淡的應道:“是,準備的晚了。”她話落,也沒再多說旁的。倒是讓霍景嵩想起去蘇絮宮裏的時候,每每趕上用膳的時辰,蘇絮必定會多問上一句。不過來棠梨宮,江沁瀾似乎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


  霍景嵩正思索間,元慈領著延淅從內室出來。元慈笑嘻嘻的走在前麵,又遷就著延淅的小步子,快走了兩步,立時停下來回頭瞧瞧延淅。


  元慈上前請安,還沒等霍景嵩說話,就把延淅抱著的一張白紙攤開了放在霍景嵩麵前,道:“淅兒有心,雖然總說不出來,倒是想著寫出來給父皇看看呢!”


  霍景嵩看著延淅方方正正的字體,含著笑意,讚道:“淅兒的字也學得好!”他居高臨下的看著延淅,不複方才那樣曉得愜意自得,沒有寵溺,隻不過是最平常的神色,“你母妃是最有學問的,好好與她學。”


  江沁瀾眉心不覺一簇,小聲道:“臣妾不過是個小女子,到底不及顧大人學問深。淅兒跟著臣妾學,怕是要被臣妾教歪了。”


  霍景嵩混不在意的撫掌一笑,“不礙的,來日做個逍遙王爺,何必那麽多的學問?”


  江沁瀾如何不曉得霍延淅往後的前途,也就止步於親王了。可在耳朵裏聽見霍景嵩這樣漫不經心的話,不覺替延淅感到難過。又教她如何向延淅解釋,他的父皇會這樣對他?


  這時間,吳德全忽然從殿外跑了進來。他神色極是驚懼,又帶著惶恐心急。霍景嵩瞧見他失了往日的沉穩神色,當即道:“什麽了不得的事兒?身份也不顧了?”


  吳德全垮著一張臉,跪地抬眼看著皇帝,嘴唇開合,卻半句話也沒說出來!


  江沁瀾瞧著皇帝冷下來的臉色,擋在前麵與橫雲道:“去那杯水來讓吳公公緩緩!”


  吳德全擺一擺手,定了定心神才道:“不,不必勞動雲姑娘了……”他說著,越發苦著一張臉向霍景嵩奏稟道:“端敏夫人儀駕被劫,許是,許是……”


  江沁瀾聞聽這樣的話,心裏一沉,急急道:“許是什麽?絮兒怎麽了?”


  吳德全垂頭,極是不忍的開口,“薨了。”


  江沁瀾聽見“薨了”二字,還沒回神,眼淚立時從眼睛裏湧出。這一連多日的不安,仿佛早就能料到似的。泓兒與淅兒糊塗,但元慈曉得這“薨了”是什麽意思,盡管強忍著,卻也有了淚意。她怒斥吳德全道:“不許亂說,母妃不會死的。不許你咒母妃!”


  霍景嵩極是震驚,仍舊緩不過來神似的,道:“什麽?什麽叫儀駕被劫?什麽叫‘薨了’?”


  吳德全帶著半真半假的哭意,道:“夫人在去寶華寺的路上被山賊所劫,跟著去的人死傷大半。夫人跟著馬車一塊墜落山,許是,許是……”他語頓,擦了擦眼角,道:“必定是性命不保了!”


  霍景嵩不信道:“被劫?從宮中往寶華寺的那一路,怎麽會有山賊?荒唐!”


  元慈聽著吳德全這話,再也別不住眼淚,當即痛哭出聲。延泓瞧著幾人的神情,也立時明白過來。他伸手去伏在霍景嵩的膝蓋上,大哭道:“父皇,兒臣要母妃!”


  江沁瀾在心裏也詫異著,到底是京城地界,如何能有山賊劫人。她立時拭掉眼角的淚痕,讓自己能冷靜的去想。蘇絮出宮這件事兒是全後宮的人都知道的,若是有人暗中布置,裝成山賊也不是沒可能的事兒。隻不過到底是誰非要置蘇絮於死地,一力促成她出宮的人是太後,可榮妃那邊也不是全無可能。江沁瀾思緒極是混亂,她抬眼,迫切道:“吳公公,可找到屍身了嗎?”


  吳德全微微搖首,道:“還沒有,隨行的宮人剛送回來信兒。”他說著,哀哀歎息,道:“是為宮人去了百餘人,可隻有十數人回來,奴才隻怕……”


  霍景嵩抬眼看著吳德全,問道:“君陌白呢?就算寡不敵眾,他總不會出事兒!”


  吳德全仍舊是不住的搖頭,“君大人沒回來。”他極是悲觀的猜測道:“回來的人說寶華山屍橫遍野,現下尋不出君大人,倒是……”


  霍景嵩麵上又是驚痛又是憤怒,拍案道:“給朕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再下旨,京中方圓五十裏,肅清山賊流匪,必定要給朕查出來,是誰敢搶殺宮妃!抓到凶手,殺,無,赦。”霍景嵩近乎於咬牙切齒,一字一頓的說道。


  江沁瀾忙出言,是安慰皇帝,也是安慰自己,“皇上,絮兒與君大人一道不見了,未必是遇見不測。許是君大人已經平安救下絮兒了!絮兒吉人自有天相,如今快快派人去尋才是。她……”江沁瀾說著,越發咬牙,定定道:“絮兒必定不會有事!”她說著,已經忍不住的淚意,卻又覺著當真哭出來,就是不吉利了!


  江沁瀾立時去哄元慈與延泓,道:“帝姬,二皇子,別哭了。夫人吉人天相,必定不會有什麽差池!”


  霍景嵩看著跪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吳德全,越發急迫道:“立時叫人去查,即是說馬車落了崖,這就讓人去山崖下麵尋。朕今晚就在寧淑儀宮中等著,什麽時候有了消息,什麽時候來回給朕。不得耽誤半刻!”吳德全立時應下,急急忙忙的出了門。


  除了這樣震驚的事兒,任誰也沒了用膳的心情。不過是讓乳母哄著皇子、帝姬用點兒吃食。吃過了,江沁瀾便讓人送三個孩子回去安睡。擷芳殿的暖閣裏,唯留下她與霍景嵩靜默的對坐著。兩人都在等宮外傳來的消息,可過了三更也不見有人回轉。


  江沁瀾回首倒了杯清水,遞道霍景嵩麵前,道:“皇上明日還要上早朝,睡下吧。臣妾在這裏等著消息。”


  霍景嵩抿唇搖首,隻道了兩個字,“不必。”江沁瀾不覺有些替蘇絮欣慰,到底皇上還是在乎蘇絮生死的。她如此想著,卻又聽霍景嵩道:“一個是朝廷肱骨重臣,一個懷著帝裔的後妃。現下生死不明,朕如何能睡得著。”


  江沁瀾忍不住在心裏一陣發涼,原來,原來蘇絮是懷著帝裔的後妃,到底不是皇帝鍾愛的後妃。她如此想著,便聽見匆匆的腳步聲,在這個靜謐的夜裏,尤為的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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