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鸞鳳篇』小鳳鴛(9)
她緩緩地撕掉外麵那層褶皺遍布的果皮,躺在蓉娘懷裏的鳳陽嗚咽幾聲,終是安靜了會,雙眼直愣愣地瞅著她,突然又開始號啕大哭起來。蓉娘本就性子不耐了,又見鳳陽哭,她心裏一陣煩躁,一手抱著鳳陽,另一手奪過鳳鴛手裏的番薯,順道用胳膊肘發泄似的,狠狠戳了鳳鴛一下,鳳鴛不過五歲孩童,哪裏經得住一個大人這般力道,一下子就坐倒在地上。
“蠢貨!剝個皮都慢吞吞的,白給你吃那些糧食了!”
鳳鴛咬起嘴唇,雙手撐地爬了起來,低眉垂眼地立在一旁,顫巍巍的聲音透露出幾分膽怯:“姨娘,是鴛兒錯了。”
許是鳳鴛時常將道歉之語掛在嘴邊,聽著聽著,也就習以為常了,蓉娘瞥了她一眼,又道:“再剝!”
那時的蓉娘已經嫁至鳳蔚快滿三個年頭了。鳳鴛人小,卻因自小失去娘親,爹又無暇顧及她,生得便就心思縝密,最會看人臉色。她自知蓉娘是在氣頭上,她隨意的一個動作便可招了她的怒氣,所以鳳鴛接過番薯,謹慎再謹慎地去皮。
一向甚少哭泣的鳳陽,那夜竟哭聲不斷,蓉娘的性子都被磨沒了,將鳳陽放在床上。心中依舊是不痛快,嘴裏嚷嚷著嫁給鳳蔚就是吃苦的命。
說著低頭瞧見鳳鴛,氣便又增幾分,一把拍掉鳳鴛手中的番薯,伸手就是一耳光扇了過去,“男人不好也就罷了,還帶了這麽一個拖累人的倒黴星子!我這真是幾輩子修來的惡果!”
鳳鴛一個趔趄,身子向後倒,不偏不移,正巧倒在了火盆旁。火盆裏的炭燒得紅光直閃,火光星子四濺,落在鳳鴛臉上、手背上就像是針刺一般。一根燒得細瘦的木柴“啪”地一聲從火盆邊緣斷裂成兩半,鳳鴛倒下時,偏巧側臉躺在了那根燒得正旺的黑炭柴上。
字裏行間定是描述不出速度之快,但所有的動作卻都是在一瞬之間便形成了。以至於超過了人腦反應的速度,鳳鴛愣了片刻,待到臉上疼到了極致,頭皮都麻了的時候,她才慌亂地爬開。她顫抖著小手撫上左臉,隻碰到耳根,就能感覺到臉上的痛,她不自禁地倒吸一口氣。痛!深入骨髓,血管欲裂般的痛!
蓉娘不覺得有半分愧疚,隻覺得鳳陽一陣高過一陣地哭聲竄進她耳朵裏,刺耳且煩躁!她抱起鳳陽就往外屋走。離開前,吩咐坐在地上傻愣愣地盯著火盆的鳳鴛道:“回頭把炭火熄了,別燒了屋子,不然有你果子吃!”
鳳鴛不愛哭,就連鳳蔚每每對她講起死去的娘親,她都能微笑著聽完,一遍遍聽完,雖思念娘親,卻滴淚不露。但這次肉體的疼痛已然超過了她一個五歲孩童能承受的範疇,淚水摻了碎冰子似的在她眼眶裏四處流竄,疼得紅腫一片,涇渭分明的眼睛裏湧出一潭清水,如一汪清湖,清澈且惹人疼惜。
被蓉娘打落在地上的番薯還飄溢著可口的香氣,鳳鴛心疼地撿了起來,好好的一個番薯就這麽浪費了,鳳鴛極其舍不得。番薯外流出來的汁液染了塵土,呈現鉛灰色。她拍掉番薯上的塵土,緩緩地剝掉果皮,她把果皮剝得極薄,唯恐浪費了半點果肉。有時力道重了,撕掉了厚厚的一層皮,她便會心疼地將果皮含在嘴裏,咬上幾口,待到將皮咬碎了,肉咬盡了,她才吐了出來。塵土終歸沒有清除幹淨,咀嚼時還有沙沙之響。
每到冬雪紛飛之際,以打柴為生的鳳家,收入甚少,糧食自然也是緊缺。
番薯成了他們家的主食,時常拿著它們混了野菜煮成粘稠的粥羹來入食,三四個番薯便能將就了一家人的一餐。所以是萬萬不會舍得拿了養家糊口的番薯來烤著吃的,這是她第一次嚐到烤番薯的滋味,香甜而饞人……
每每被蓉娘打罵過後,鳳鴛都表現地平靜如常,鳳蔚怕她積怨成疾,便告訴她,若是難受了,就吃點東西,有了心思用在吃食上,自然是不會再有心思去尋那些不快的事情的。
鳳鴛一直謹記著鳳蔚的這句話,但嘴裏的香甜依舊抵不住臉上傳來的劇痛,眼淚珠子到底是衝破了她最後一絲防線,潰堤成災地溢了出來,沒了節製。
她的嘴角四周漆黑如同抹了炭灰似的,好不狼狽。她終是啃完了手中的番薯,嗚咽地哭了起來,黑漆漆的嘴巴微張,看起來本該很是滑稽,卻讓人無法抖出半點笑料。隻因一個五歲孩童承受了不該也不能承受的痛……
她不隻因為疼,還想起了她的娘親,雖然她娘親去世的時候,她才二歲,娘親的模樣還來不及刻在她腦海裏。但她想她娘親若是看到她這副樣子,定然心痛難耐,萬分疼惜。她沒享受過娘親的疼愛,她猜娘親定是眉眼慈愛,溫婉賢淑。她終歸是看不到了……
那一夜,最後一口香氣四溢的烤番薯入她嘴裏,卻如摻了碎冰子似的,咽入腹中,沁涼而生疼生疼……
終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半夜裏,鳳鴛被十一年前的情景給嚇醒了。若是白日裏想想,倒也不至於那般可怕,可入了夜,進了夢,有種身臨其境的感覺,那種火辣辣的疼痛還那麽真實。到底是噩夢一場,鳳鴛用枕巾擦幹了額頭細密的汗珠,背心裏已是浸濕了半麵衣衫。
鳳鴛披了件外衫,走至窗邊,明月斜掛枝頭,今夜無星子,四下裏一片寂靜,許是醜時已過,連蟬鳴都退去了聒噪。她回頭看了眼睡在外屋的桃玉,見她呼吸均勻,定是深入夢中。她提了提裙裾擺,輕手輕腳地開了門閂,鸞府大宅已有上百年的曆史了,雖然時有修葺,到底是經了年代的洗刷,不比新建時牢固。
她極力放低自己的動靜,但屋門還是“吱呀”了一聲。鳳鴛又忍不住回看了一眼桃玉,桃玉受了門聲的驚擾,嘴裏囈語了幾句,翻了個身,又沉沉地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