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窘迫的校霸
耿小慶沒有理會佟童的悲哀,只聽到他要為自己報輔導班,她便特別開心。但她並沒有流露出特別感動的神色,而是頗有幾分「理所應當」。
聰明漂亮又高傲的女孩子,很難將這點小恩惠看在眼裡的,雖然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佟童的窘境。
佟童一個月的生活費只有五百塊,其中三百塊是街道發的,還是老牛媳婦儘力幫佟家爭取的;兩百是學校發的,是上一任班主任老范幫他解決的。
佟童最不願貼上「貧困生」的標籤,他不願拿著一紙文件,低三下四地找各種人簽字。他更不想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來,連吃一碗五塊錢的牛肉麵都要看人臉色。
他不想念書,老早就動了輟學打工的念頭,但他偏偏又是老牛和他媳婦重點關注的對象,也是學校重點關注的特困生,他是不可能退學的。
低保是發給佟奶奶和他兒子的,佟童沒有插手,所以也沒有覺得自尊受到傷害,但學校的補助,他是萬分不想拿的。老范讓他申請,他將頭搖得像撥浪鼓:「大不了就吃土,才不要被人同情。」
「有些土你還真吃不起!」老范又急又氣,威脅道:「你要是不申請,我就聯繫福利院,讓他們把你接走!反正你奶奶和你養父身體都不好,你又未成年,你就老老實實去福利院待著吧!」
「去就去,反正哪兒也關不住我,我正好去南方打工。」
那時佟童還是很高傲的,而且(自以為)很瀟洒,可是他把老范給氣得夠嗆。老范還是挺有良心的,他沒讓佟童辦手續,而是自己跑前跑后,幫他辦齊了各種材料。都辦好了之後,他將一張銀行卡扔到佟童面前,粗聲粗氣地說道:「你小子欠了我一個大人情,以後記得還。」
老范很講義氣地幫他保守秘密,佟童很感激他。他原本沒打算用卡里的錢,但是奶奶病情突然加重,他連飯都吃不上了。他還死要面子,不跟任何人求助,結果小小年紀便體驗了一把餓到低血糖的滋味。大早上起來頭暈目眩,他卻不知道「低血糖」,以為自己快要死了,求生本能讓他取了一筆錢,時隔好幾天,第一次吃了一頓飽飯。那時他才發現,原來自己並不是非常有骨氣,他還是會向飢餓和貧窮低頭的。
青春期的男孩子總是在跟飢餓做鬥爭,佟童的生活條件並不好,但他的個子躥得很快,飢餓就越發嚴重。他越來越依賴各方給的補助,他懷疑自己真的沒有尊嚴了,因為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吃飽飯,活下去。他有著「校霸」的偶像包袱,生怕別人瞧不起他,然而知情的老師朋友都很有默契地為他保守秘密,讓他不至於丟了面子。
佟奶奶的兒子大概有四十歲了,病弱無力,基本沒有勞動能力,在碼頭附近的船廠打零工,偶爾才回家一趟。在佟童印象中,他年輕時便佝僂著腰,眼珠子很渾濁。他幾乎沒笑過,也不發脾氣——也有可能是沒有力氣發脾氣。他總是蔫蔫的,像死了半截。
聽奶奶說,當初決定收養佟童時,她兒子罕見地大吼了一通:「連自己都養不活,哪兒能養得起這個小崽子?!你收養他,那他叫我哥,還是叫我爹?!」
那時他二十齣頭,佟奶奶不顧他反對,還是把佟童帶回了家。再後來,他遇見了一個女人,在外面租了一間房,還有了個兒子。佟奶奶卻很厭惡,她堅信那個孩子肯定是別人的,她兒子被那個女人給騙了。
後來老佟生了一場病,老婆孩子便跑了。他想把他們追回來,可是有心無力,還未動身便又大病一場,從此他更加陰鬱了,不願意麵對流言蜚語和冷嘲熱諷,幾乎在碼頭安了家,逢年過節才回來看看他老娘。
佟童喊他「老佟」,他咕噥了幾句,說他沒教養,但好像也並不是很在意。佟童上次見到老佟,還要追溯到幾個月前,佟奶奶突然去世那天。在操辦母親喪事時,原本就半死不活的老佟更是像一截枯木頭,還不如佟童能撐場面。
奶奶去世時,佟童戶口本上的年齡只有十七歲,按理說可以把他送到福利院的。更何況佟家家徒四壁,還有一個苟延殘喘的藥罐子,根本沒法照顧一個未成年人。老牛媳婦胡文娟來家裡表達了街道辦的慰問,但是佟童低著頭不說話,並不領情。
沉默了好幾天的老佟終於主動跟佟童說了話:「你想去福利院嗎?」
佟童立刻搖了搖頭:「我都這麼大了,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孩,去福利院幹嘛?帶孩子嗎?」
於是,老佟便跟老牛媳婦說道:「家裡還有我這個大人,他不用去福利院。」
他不會說「監護人」,但是佟童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算是佟童的家長,他可以照顧佟童。佟童曾抱怨他終日昏昏沉沉,不思進取,可那一刻,他很感激老佟。而且他明白了,儘管彆扭了這麼多年,老佟還是接納了他,把他當成自家人。
老佟並不會照顧人,自從母親去世后,他回家的次數就更少了,他只是將自己的那份錢留給了佟童。佟童的日子過得捉襟見肘,不過一想起渾身病痛的老佟,他還是充滿感激,心想,以後總是要回報他的。
就這樣,每個月五百塊錢的生活費,吃食堂勉強能夠,就是得精打細算,肯定不能頓頓吃大魚大肉。青春期的男生猶如餓狼下山,佟童也不例外,還好他的死黨老孫還算講義氣,時不時地邀請他去自家的燒烤攤改善生活,他們幾個好朋友還能往肚子里填點兒油水。
從輔導班回來的那個夜晚,佟童為耿小慶煮好了速食麵,就是家裡沒有雞蛋了,所以這碗面的營養價值並不高。不過耿小慶並不在意,她狼吞虎咽了一番,吞了好幾口,才感嘆一聲「活過來了」。
佟童在她身邊坐下,頗有些心疼:「你別人複習的時間都不夠,你可倒好,還出去打工……你就那麼喜歡賺錢?」
「嗯,我必須得有錢,以後要賺好多好多錢!」耿小慶又吞了幾口面,說道:「為了以後多賺錢,我一定要在上大學前攢夠學費!」
在十五中,耿小慶的身世幾乎人盡皆知。很多人嘲笑她的努力,說她白費力氣——殺人犯和賣春女的女兒,誰敢用她?她又能找到什麼好工作?
耿小慶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的處境,不過她足夠樂觀:「佟童,我一定會離開這裡,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重新開始。我一定會特別特別成功,讓那些看不起我的人全都仰慕我!我會讓他們高攀不起!」
說完自己的豪情壯志,耿小慶又特別溫柔地說道:「不過,你是個例外啦!無論什麼時候,哪怕我當上了總統,你依然是我最親近的人。」
佟童並不往心裡去,想到張垚垚,他還在憋屈著。冷靜下來之後,他方才想起來,孟老師還在場來著,她又看到了他最狼狽的一面,這讓他無比沮喪。
他瞞不過耿小慶,最終還是一五一十地將下午的經歷和盤托出。耿小慶眨眨眼睛,沖他賣起了萌:「你這個窮光蛋,從哪兒來的錢,給我報那麼貴的補習班?」
「我省吃儉用,攢了二百。老孫謊稱買學習資料,跟他爸敲詐了五百,老陳給了三百,總算湊齊了一千塊。」
「我隨便一說,你就這麼上心,不愧是我的好佟童。」耿小慶的大眼睛里充滿了霧氣,既清純,又透著一股精明的靈氣。十七八歲的小男生根本招架不住這種女生,她隨便擺出一幅楚楚動人的神色,就有一大群男生前仆後繼地為她實現願望。
不過,佟童可不是被她的美色魅惑的,他幫她,那可真是出於純潔得不能再純潔的友情,也或許是親情。
面吃完了,耿小慶打了一個可愛的飽嗝,開玩笑道:「別的校霸都是搶別人的錢,可你倒好,還要可憐巴巴地湊錢……你可真是十五中建校來最窩囊的校霸了。」
之前佟童的確挺霸道的,上課時經常雙手插兜,將兩條大長腿伸得筆直,後背懶懶地靠在後桌上,桀驁地看著老師。他模仿不喜歡的老師講話,還不止一次取笑剛吃完飯的女老師:「老師,您肚子出來啦!」
……
年輕的女老師氣得大哭,扔下一教室的學生,狼狽地逃回了辦公室。她抽抽搭搭地哭訴著佟童的種種罪行,恨不能把他送進少管所。
佟童對老師干過類似的缺德事,不過他幹得理直氣壯,他說,因為老師瞧不起他,說話又難聽,他才那樣報復的。除了惹老師生氣,他也修理過不少同學。但他對天發誓,打架歸打架,他從來都沒有敲詐勒索過。來路不正的錢,他從來都不稀罕。
不過奶奶去世后,佟童性情大變,他不再恐嚇看不慣的同學了,也不捉弄老師了。每天上課睡覺,下課遊盪,就變成了一個安靜的傻大個。孟老師來了之後,他身上居然還流露出了一絲乖巧的氣息,雖然他並沒有察覺到。他只是在苦惱著,第二天見到孟老師,要怎麼跟她解釋呢?
他還以為耿小慶不會接受他的好意,畢竟對他們來說,一千塊錢的確不是小數目。但耿小慶欣然接受了,絲毫沒有考慮過他的負擔。她吃完面,大小姐一般,將餐具往佟童面前一推,便揚長而去:「鐵桶,謝謝你給我報班。你放心,我一定會將張垚垚狠狠地踩在腳底下,為你報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