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無關的「閑事」(下)
初夏的海港依然涼爽,夜間還需要穿一件厚外套。到了早上,海風習習,海浪陣陣,在金光破曉時,海鳥尖叫著盤旋起來。
還是人間美好啊!要是在監獄里,哪還能見到這幅生機勃勃的景象呢?
耿秋雲吃了一肚子氣,又值了一夜的班,困頓不堪。即便如此,他依然覺得這樣的日子太滋潤了,跟監獄一比,外面就是天堂。
他背著手,嘴裡哼著《軍港之夜》,正好碰上了來上班的老佟,二人一起朝食堂走去。
老佟愁雲密布,唉聲嘆氣:「佟童又發脾氣了,兩晚上都沒回來。他已經很久都沒這樣了,難道他又開始任性了?」
「為什麼發脾氣?」
「咳咳,我說了他那個老師幾句,他不樂意了。」
耿秋雲說道:「就是他班主任?那個姓孟的老師?你為什麼說她?她可是個好人,我這工作就是她幫我找的。」
「呵,你還好意思說!我工齡比你長得多,可你居然每個月還比我多幾百塊錢!」
耿秋雲笑道:「嘿,那又不賴我,你幹不了重活,有點錢掙著就行了!再說了,你不是老說那個孟老師對你家佟童有意思么?等佟童成了大戶人家的女婿,你不就飛黃騰達了么?還在乎這幾個錢?」
「呸!胡說!老師怎麼能跟學生談戀愛?」
二人說笑著,食堂的人越來越多,議論的聲音也越來越大。在一片喧囂中,有一個聲音分外刺耳——大老闆的乾女兒離奇死亡了!
二人面面相覷,老佟問道:「大老闆的乾女兒?是真的乾女兒,還是那種……花他錢的乾女兒?」
耿秋雲壓低嗓音,說道:「沒聽說嗎?他的乾女兒,其實就是他的小情人!」
正經人老佟當即摔了筷子:「世風日下!怎麼能這樣?!這樣的人死了也不值得同情!」
有人湊過來說道:「嘿,死的可不是他小情人,而是她小情人的妹妹,兩個人是雙胞胎。聽說那個人還是十五中的老師,長得可漂亮了!」
十五中,漂亮的女老師……
耿秋雲手腳發涼,顫聲問道:「那人……姓孟?」
「好像是誒。」
耿秋雲傻眼了:「怎麼可能啊?前兩天見她還好好的,怎麼突然間就死了呢?」
大老闆顯然不想讓這種新聞流傳,為了顯示自己並未收到影響,他還帶著從日本來的客人,到工廠視察了一圈。
他是個很有派頭的老人,雖然頭髮花白,戴著眼鏡,但眼神十分犀利。他穿著一身肅穆的黑色大衣,看起來很是憔悴,但他強打精神,企圖用工作忘掉悲傷。
用日本友人的話說,他是在極力剋制悲傷,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很開朗。
但多年以後,佟童重新翻開這條新聞,他覺得日本人全說反了。
他明明非常開朗,但是強裝悲傷。
儘管大老闆做了種種掩飾,但這種新聞傳得飛快,很快整個工廠的人都知道了,但他們討論的時候,幾乎沒有悲憫,而是一味地追求獵奇,盡量往黑暗甚至齷齪的方向推測。
老佟對孟老師沒有好感,但他深覺這種議論十分不妥,為這位年輕的女老師感到悲哀,又擔心萬一兒子聽到了這些沒譜的話,會不會又一時衝動,做些不該做的事?
耿秋雲則一直心存疑惑,四處打聽,前幾天還活蹦亂跳的人,怎麼轉眼間就沒了?同事都說,她是心臟驟停,沒救過來。
「心臟驟停?她那麼健康,不像有心臟病啊!」
「嗨,聽說她有憂鬱症?還是什麼病?反正就是精神病,離不開藥。據說是吃多了,心臟受不了了。」
耿秋雲當即搖了搖頭:「她早就不吃藥了,怎麼可能因為吃藥引起心臟病呢?」
同事嘲笑道:「人家是大老闆的干閨女,她吃不吃藥咱們怎麼知道?難不成你還見過她?」
耿秋雲抿了抿嘴唇,沒有言語。
他豈止見過她?就連這份工作,也是她幫忙安排的。
時間回到高考前一天,耿秋雲因為殺人坐牢的前科,連一份送外賣的工作都找不到。他不僅屢屢碰壁,還總是被人奚落。他終於承受不住了,對離他而去的老婆充滿怨恨,也對舉報他的女兒充滿怨恨,至於這個世界,他更是恨透了。
他並不關心高考,也不知道他女兒即將高考,他漫無目的地徘徊在二中附近,沒想好要做什麼。要不,買一瓶安眠藥,拉著小慶一起上路?
二中門口就有一個大藥房,他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他形容枯槁,衣衫破舊,一看就混得不咋地。店員翻了幾個白眼,雖然不願接待他,但也盯緊了他,生怕他偷東西。
耿秋雲轉了兩圈,問道:「安眠藥在哪裡?」
「安眠藥?都在這兒呢!」店員指著一排安神補腦的中成藥,飛速地介紹了一遍,也不管他聽不聽得懂,便兀自摳著指甲,等著他離開。
「這些葯能吃死人嗎?」
……
店員渾身一凜,感覺到了一股殺氣,尷尬地笑了笑:「吃死人的葯……那是毒藥,我們這賣的可是救人的葯。」
耿秋雲很固執:「不是有人吞安眠藥自殺么?那不就是能吃死人的葯么?」
「那些葯……都是醫生開的處方葯,沒有醫囑,我們可不敢開。」
「我給你錢,你給我葯。」
耿秋雲耍起了無賴,掏出僅有的幾十塊錢,店員被逼得沒辦法,又不敢得罪這個長相兇惡的人。正在這時,一個年輕女子站到了耿秋雲身後,柔聲道:「這位先生,安眠藥吃多了的確不好……」
「老子用你管?!……」
「我管不著您,但我可以幫您。我身上有就有安眠藥,要不,我都賣給您?」
眼前的女子穿著一件純白色的連衣裙,外面罩著一件米白色的開衫。她的頭髮蓬鬆瑩潤,柔軟地披在肩膀上。
對耿秋雲來說,這種級別的美女無異於仙女,他看直了眼,又不想承認,盯著地面看了半天。實際上他在看孟老師的馬丁靴,他想不明白,初夏時節穿這樣的鞋,不怕有汗臭味嗎?
那位仙女正是孟老師,她沖著店員微微一笑,彷彿在說「我能搞定他」,便沖著耿秋雲招招手,笑道:「咱們出去說吧,別耽誤人家做生意。」
外面的陽光十分燦爛,耿秋雲有些睜不開眼。孟老師在樹蔭里站定,問道:「請問,您是耿小慶的父親嗎?」
「你怎麼知道?」
「你在這裡徘徊好幾天了,我問過門衛,他們說,你曾是……」
「我曾是幸福這一片唯一的殺人犯?」
孟老師不置可否,耿秋雲卻自嘲道:「沒事,反正別人都這麼說,我都習慣了。」
「一個人身上會有很多標籤,別人怎麼稱呼你,我不在乎。對我來說,你唯一的標籤就是耿小慶的父親,是我學生的家長。」
耿秋雲第一次直視孟老師的目光,她是仙女,但她的目光柔和平靜,不像其他人看他那般,或是鄙視,或是畏懼。耿秋雲緊繃的身體鬆弛了下來,這種輕鬆的感覺真是久違了。
孟老師不緊不慢地問道:「可以告訴我,您為什麼想要買安眠藥嗎?」
「活著沒意思,吃安眠藥死沒痛苦。」
「不,其實所有的死亡都是痛苦的。而且,活著為什麼沒意思?天這麼藍,陽光這麼美好,你在監獄里能看到嗎?」
「當然看不到……」
「那你現在看到了,是不是已經比之前好很多了?」
耿秋雲登時愣在了那裡。
孟老師笑道:「耿爸爸,每個人活得都很累,我也不例外。實不相瞞,別看我風風火火的,但我有很嚴重的心理疾病,以前只能靠吃藥才能睡一會兒。但是我現在完全戒掉了,我重新找回了健康,那些葯我再也不需要了。」
「你那是遇到了神醫……」
「還真不是,我只是遇到了一個人,他迫切地需要我,依賴我,所以我必須強大起來。其實有些事我完全不用做,但是我很喜歡他,他在治癒我,我願意為他付出。就在這個過程中,我不知不覺康復了。」
……
這女的說了些啥呢?什麼依賴,治癒,付出什麼的……
作詩呢?背電影台詞呢?
耿秋雲聽不懂她那種文藝范十足的表達,他一臉茫然。孟老師又笑了笑:「我只是想告訴您,人生總有風風雨雨,但也會充滿希望。相信你的生命中也會出現那樣一個人,徹底將你治癒。」
說了些什麼亂七八糟的?耿秋雲不停地摸著腦袋,心想,可別被她忽悠傻了。
「耿爸爸,您別整天在學校門口溜達了,其實您也不是真心想傷害耿小慶,是不是?如果您真有那個念頭,那早就動手了,而不是猶豫這麼多天。」
「……」
「即便如此,耿小慶還是對您有所忌憚,她馬上就要高考了,您是否方便迴避一下?如果可以,我願意幫您介紹一份工作,您把電話號碼給我吧!」
耿秋雲全程都是稀里糊塗的,這個女老師到底是幹嘛的?說起話來跟演電影似的。他留下了號碼,但根本沒抱希望,因為在他看來,孟老師不過是戲精上身,就會忽悠人而已。
那天晚上他喝了酒,想起白天遭受的屈辱,又想起孟老師對他的「捉弄」,他更加憤怒,趁著酒勁,想帶耿小慶一起走。沒想到老佟居然勇敢了一次,將他擋在了門外,沒讓他接近兩個孩子。
跟老佟喝酒時,他又哭訴了自己不幸的遭遇,結果第二天一早,他居然接到了「昌和」造船廠的電話,讓他去公司面試。
孟老師提前打過招呼了,面試也就是走個形式,人家客客氣氣地招待了他。就這樣,他不僅順利地找到了一份打雜的工作,還得以在集體宿捨得到一個床鋪。這份工作雖然工資不高,但三餐全包,他再也不用為食宿發愁了。
這還真是天上掉的餡餅,而這一切都得益於孟老師。耿秋雲找到了留下的電話號碼,跟孟老師道了謝,孟老師卻說:「您不用客氣,記得我們的約定就好,您別為難耿小慶了。」
「……嗯,她是我閨女,我再恨她,也不會對她怎麼著。」
「那就好,耿爸爸,記住我說的話,你可以為一個人努力活下去,就像我這樣。」
「……」
好端端的,咋又開始矯情起來呢?
老耿稀里糊塗地答應了,說自己會好好生活,孟老師笑道:「你是父親,你可以試著關心耿小慶啊。」
或許就是這幾句話,喚醒了他那一丁點殘存的父愛。儘管關心不成,但耿秋雲一直對孟老師心存感激。可她居然死了?還是因為服用過量安眠藥,引起了心臟麻痹?
耿秋雲將這個謎團深藏在心底,他想起了孟老師說過的那些讓人如墜雲里霧裡的話,一直喃喃自語:「不會啊,她明明說她早就把葯戒了,她不想是撒謊的人啊!她怎麼可能因為吃藥引起心梗呢?」
「再說,她還說要為了一個人活下去,這也不會騙人吧?」
可這終究也是「閑事」,耿秋雲並不是多高尚的人,這個世界上有無數人離奇死亡,多一個也並不稀奇。
管她呢!愛誰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