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43章 蓋茨比(下)
這可是從來沒有預想過的問題,本來也不應該出現在面談中的問題,耿小慶沉默了幾秒鐘,很聰明地答道:「大學時看過這部電影。」
「那你認為,蓋茨比的悲劇是什麼原因造成的?」
不好,書本上沒有出現過這個問題,耿小慶沒做好準備,不知如何作答,慌亂之中,她隨便說道:「從根本上說,是因為新生資產階級的腐朽和墮落,是因為人類愛慕虛榮的本質……」
顧樂鳴微微一笑,耿小慶卻笑不出來了。
「你說得不錯,但在我看來,蓋茨比很有能力,但他太過天真。他雖然出身不高,但從小便決定出人頭地,給自己制定了嚴格的計劃,每天要鍛煉身體,練習演講,等等。後來,他為了黛西,夜夜舉辦宴會,那些上流人士對他畢恭畢敬。他看似實現了夢想,但他真的融入到上流社會了嗎?」
耿小慶暗暗咬住了嘴唇。
「完全沒有。而且他捏造的身世,還有他刻意訓練過的痕迹,早就被尼克看得一清二楚。我常常想,如果蓋茨比不那麼刻意地抬高自己的出身,也不貪慕上流社會的浮華,他是否會有個美好的結局?」
耿小慶臉色發白,手骨節都凸了起來。
顧樂鳴適時地露出了溫暖的微笑:「這些不是考核的內容,你不用緊張,完全不會影響你的成績。」
下班的時間比之前晚了許多,耿小慶沒有像往常一樣練瑜伽,而是徑直回了家。她沒有任何胃口,事實上她的胃口一直都不怎麼好。沒上大學之前,吃一份壽司搭配鴨脖都是奢侈,現在她有能力吃得起各種美食,但就是吃不下去。久而久之,她的胃不太健康,所以也一直胖不起來。
工作讓她筋疲力盡,但她睡不著。她卸了妝,換上了舒服的居家服,從冰箱拿出一瓶紅酒,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自斟自飲了起來。
她已經儘力過得精緻了,甚至連父母都捏造出來了——她的父母本是教師,在一次車禍中不幸身亡,她是被姨媽給收養的。姨媽姨夫不務正業,她吃了很多苦……她是付出了很多很多努力,才成就了今天的自己。
漂亮而又優秀的女同學很容易獲取別人的信任,同學從未對她的說辭產生過懷疑。耿小慶便更加變本加厲地優化自己的人設,她拿著高昂的獎學金,報班學油畫,學聲樂,在日本讀碩士那兩年,還花重金去學了插花。
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給自己貼上一個「出身良好」的標籤,她現在身處的圈子也默認了這個標籤。她以為自己夠努力了,已經做得完美無瑕了,可那位顧主任什麼來頭,居然能一眼看穿她,還用蓋茨比含沙射影地說她?
緩緩喝完一杯紅酒,耿小慶沒找到答案。她打開手機,依然沒有收到任何QQ信息。七年了,他依然不肯原諒她,她放下自尊,每天發一條信息,大概都發給了空氣。
自從來了北京,就有不同的男生追求她。那時耿小慶還有些許自卑,因為幾乎每個同學都多才多藝,而她只擅長奔跑。但是她將這份自卑隱藏得很深,不在任何人面前顯露出來。
耿小慶不喜歡參加集體活動,但是在院系舉辦的運動會上,她的中長跑都取得過不錯的名次,這些成績漸漸打消了她的自卑。有人問她,是不是之前練過長跑?
耿小慶並不否認,也不承認,依舊很聰明地回答道:「反正我從小就很能跑。」
如果有人追求她,她也有了開玩笑的底氣:「我跑得很快,而且擅長長跑,你不一定能追上我哦!」
她變得更加優秀,也在更加努力地奔跑,她已經從那個充滿著海腥味的小城跑到了這樣的國際大都市,她還有更多力量往前跑。只不過,在遙遠的童年與少年時期,有人拉著她的手一起跑,現在只剩她自己了。
一想起這些來,她心裡總不是滋味。
耿小慶盡量避免回老家,在上大學之後,她跟孫丞材、陳澤平他們唯一的聯繫,就是打探佟童的消息。但是兩個人也一無所知,他們的口徑出奇地一致:「在他心目中,我也成了罪人,他不肯理我。」
耿小慶不知道那晚發生了什麼,但是跟他關係最好的兩個朋友也跟他鬧崩了,這讓她感到一絲安慰。
現在她從不跟陌生男生喝酒,偶爾她也會陷入幻想,如果她徹底放飛自己,每天都跟不同的男人喝酒,那他會不會看不下去,突然從哪個角落裡冒出來,拉著她管教一番?
但是她又不敢那麼做。因為喝酒,她差點釀成大錯,也害得他沒能接到那個至關重要的電話。耿小慶一直覺得自己沒錯,但是在他震怒的情形下,她又沒有膽量為自己辯解。
三年前,在辦理出國手續時,她不得不回老家一趟。港城變化很大,有了高鐵站,海邊也有了更多高樓大廈,但幸福三村還是老樣子,跟以前一樣衰敗,破舊,比以前更加寂靜——那裡幾乎沒有年輕人了,只剩下一些風燭殘年的老人,在沒有活力的太陽底下苟延殘喘。
這裡的居民每年要聽說好幾次有關拆遷的消息,但每次也是名副其實的「聽說」而已,這裡是被飛速發展的城市遺忘的地方。
耿小慶是回家辦親屬關係證明的,她必須得辦得非常隱秘,才不會在同學面前露餡。畢竟,她已經把身世捏造得很完美了,不能功虧一簣。
母親洪玉玲是她這輩子恨之入骨的人,但是戶口本在她手裡拿著,耿小慶不得不跟她打交道。她思來想去,決定讓耿秋雲想辦法。她說,只要拿到戶口本,她就給他2000塊錢。
耿秋雲雖然弔兒郎當,但經過這件事,他的心涼得徹底。
這一輩子一事無成,到老了還妻離子散,女兒偶爾聯繫他一次,是花錢讓他搞到家裡的戶口本。
耿秋雲還有那麼一點良知,長吁短嘆之後,他決定幫女兒一把,她願意給錢就給,不給的話他也不會失落。
他在牢里待了九年多,跟妻子也早就生疏了。他平時住在廠子里,偶爾回家看看。妻子多半不在家,他不知道她在忙什麼,也不知道她跟什麼人混在一起,二人形同陌路。
耿秋雲早已心灰意冷,對別人的揶揄也逐漸麻木。偶爾心血來潮,他會傷感一番,自己是怎麼混到這個地步的?
洪玲玉不給戶口本,她瞪著雙眼,叫囂道:「她現在出息了,讓她拿十萬塊錢來,要不沒門。」
「這麼多年,咱也沒養過她,她要戶口本,又不是要錢,你就給她唄!」
「呵,把她生下來,供她讀完高中,還要怎麼養她?那麼多年,花了那麼多錢,她一分都沒還給我,跟她要十萬塊,一點兒都不多。」
耿秋雲感到心累,按照他一貫的行事風格,他把責任推給洪玲玉就行,但他也不知道怎麼了,或許是想起了曾經幫助自己的那位女老師,女老師喚起的那一縷父愛,始終隱藏在他心底。
他苦惱了好幾天,終於趁洪玲玉不在家,把戶口本「偷」了出來,並給女兒打了電話,耿小慶約他在海邊見面。三月的天氣,耿小慶穿著一身風衣,戴著墨鏡,很酷,很時尚。她不像是個清純的大學生,反倒像個經驗豐富的女殺手。
女殺手接過戶口本,翻看了一遍,然後把一個信封遞給父親:「喏,雖然晚了幾天,但錢一分不少你的。」
耿秋雲感到很不舒服,他不想跟女兒變成這種關係,便沒有接錢,而是生疏地問道:「這些年在外面過得好嗎?」
耿小慶冷不丁地浮起一抹冷笑,耿秋雲便不敢再問了。耿小慶看完了戶口本,耿秋雲又乾巴巴地問道:「你要戶口本做什麼?要用多久?」
「證明我是土生土長的外國人。」耿小慶不耐煩地解釋道:「我要留學,就要證明我對他們來說,是完完全全的外國人。」
「哦哦……」耿秋雲依舊聽不明白,又問道:「那……你要去哪裡?」
「日本。」
耿秋雲還想問她錢夠不夠,會不會日本話,但是看到她篤定的樣子,又覺得自己是在瞎操心。他遲遲沒有接過錢,耿小慶把信封塞進他手裡,說道:「拿著吧!」
耿秋雲沒再拒絕,說道:「你儘快還回來哈,你媽鎖在抽屜里的,我偷出來的。」
耿小慶這才抬起頭,正視了父親一眼。
「我說呢,又是洪玲玉在搗鬼,幾年前她差點斷了我上大學的路,現在又不想讓我去留學。」
「她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掉到錢眼裡去了。」
耿小慶咬牙切齒了一番,又問道:「那你還真是費了一番周折,要不要我多給你點錢?」
耿秋雲的臉色一下子冷了。
「我開玩笑啦,你能為我做這些,還是有點父親的樣子的。」
耿小慶拍了拍父親的肩膀,像是在鼓勵一個下屬:「這份恩情我記下了,順便轉告洪玲玉,我恨她一輩子,如果她再搗亂,我不會讓她好過。」
就是,如果不是洪玲玉,佟童或許不會發那麼大的火,或許不會對她感到那麼失望,也或許……就不會這麼多年不聯繫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