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162章 往事(其一)——沒有心的人
跟佟童重逢之後,吳海蘭時常回憶起年少的時光,想起一些來,她便告訴佟童——千萬不要相信蘇昌和的鬼話,也不要相信他的示弱,並不是人老了,就無條件值得原諒。
「佟童,你要記住,世界上極少有『良心發現』這一回事。更何況,你的外公和舅舅是沒有心的人,如果他們會『良心發現』,那還不如相信時光倒流。」
吳海蘭跟蘇昌和並不親近,雖然她喊他「小姨夫」,但他整天不在家,回到家后,通常吃著飯看報紙,不跟任何人講話。吃完飯後,就匆匆洗漱,然後去書房裡辦公。她的小姨有很多家事跟他商量,他就冷冷地說:「五分鐘,只有五分鐘的時間,你說吧!」
那語氣,像極了他跟秘書說——五分鐘之內,把這份報告給我做完。
小時候,吳海蘭寄養在小姨家,跟小姨的感情很深厚。在她記事之後,被父母接回了自己家,不過每到假期,她依然回港城看望小姨。在蘇家發達了之後,她反而感受到了小姨的窒息與壓抑。別人都羨慕她嫁了一個有本事的好男人,但吳海蘭看到的小姨夫,卻是一個冷漠得近乎偏執的工作狂。而小姨終日操勞,心裡有很多苦,卻沒有人可以分擔。
小姨也不是沒努力過,她也曾耐心地跟姨夫說——且不說他們之間還有兩個孩子,就這麼一大家子人,還有很多關係需要處理,這個家需要夫妻二人共同經營,她不能凡事都自己做主……等等,但是小姨夫回敬道:「那些家長里短的事,跟我有什麼關係?」
「……」
「男主外女主內,那些小事不必再來煩我,你看著處理就是了。」
說完這些,他便默然朝書房走去。看到了站在走廊里的吳海蘭,他短暫停頓了一下,好像是在表示——哦,這個小孩來了。
但是,哪怕他看到了吳海蘭,也沒有笑意。吳海蘭很怕他,他那種表情也很讓人害怕,她擔心下一秒就要被他趕出家門。他卻從胸口摸出錢包來,給她幾塊錢,面無表情地說道:「去吧,買糖吃去吧。」
那時的吳海蘭剛剛邁入「少女」的行列,早就過了吃糖的年紀了。她猶豫著,不知道要不要接過那幾塊錢。小姨夫知道她的家庭並不寬裕,這幾塊錢或許能夠她半個月的生活費;但是她又不想接,因為姨夫很明顯是帶著高傲「施捨」給她的。
最後,姨夫把錢往她手裡一塞,然後大踏步地進了書房。吳海蘭獃獃地站在那裡,直到蘇子珊喊她,她才回過神來。
吳海蘭始終記著那幾塊錢,記著姨媽家裡的安靜與冰冷。如果孩子不在家,他們夫妻倆大概是無話可說的,他們的話題只剩下了孩子。再然後,蘇子龍乖張叛逆,小姨獨自一人難以教育。但小姨夫並不關心,他說男孩子性子野一點也好。蘇子龍闖了禍,小姨夫又責怪小姨管教不力,久而久之,他們連孩子都不談了,變成了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這些都是蘇子珊告訴她的。年少時,吳海蘭看不懂這些家庭關係,只是覺得小姨家安靜得不正常,她的表妹蘇子珊過得很不快樂。
儘管小姨夫出手闊綽,小姨的生活條件也非常好,但年歲越長,她越不願意去姨媽家。相反,每年假期,她都邀請蘇子珊去她家裡玩幾天,而蘇子珊總是欣然應允,在吳家過得很開心。
吳海蘭進省隊以後,每天不是訓練就是打比賽,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經常跟蘇子珊見面了。蘇子珊知道她生活清苦,還要接濟家人,除了能吃飽肚子,恐怕手頭也沒什麼零花錢。於是,蘇子珊經常給她寫信,隨信寄過去的,還有她捨不得花的零用錢。
吳海蘭常常感慨,在那樣令人窒息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蘇子珊,怎麼會那麼細心、溫柔,無微不至地照顧她這個做姐姐的?仔細想來,小姨曾是家族中公認的最溫柔的人,可是在姨夫常年的冷暴力中,她變成了一個沒有喜怒哀樂的木頭人。
少女時期,吳海蘭訓練很苦,又飽受傷痛的折磨,她最期待的就是蘇子珊的來信了。蘇子珊幼年早慧,雖然一直是班上最小的學生,但成績優異,自幼接受名師指導,彈得一手好鋼琴。在信中,她經常說自己又學會什麼曲子了,又去哪裡演出了,又給哪位名人伴奏了……她早早就確定了目標,要考到北京的大學,她想當一名演奏家,也想當一名鋼琴老師。
她小小年紀,已經十分有主見。吳海蘭跟她不一樣,她手長腳長,在小學時,懵懂地被教練挑去練田徑,後來又發現有打羽毛球的天賦,她便改打羽毛球。她一直都是稀里糊塗,隨波逐流。進了省隊之後,幾乎就從來都沒有為自己做過決定。因此,她羨慕蘇子珊,也默默為她加油。
在蘇子珊十六歲那年,她的媽媽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輕。在寫給表姐的信中,也充滿了憂鬱。「姐,我媽媽恐怕時日不多了,媽媽是我在這個家唯一的依靠,她不僅是我的媽媽,還是我的鋼琴啟蒙老師,她教我如何成為一個合格的大人……如果她走了,我該是多麼地孤單、無助!姐,我希望媽媽健康平安,希望你在我身邊,更希望我能早早長大成人,獨當一面!」
在收到信之後的兩個月,吳海蘭接到家裡打來的電話,說是小姨病重,如果有時間,希望能回家見她最後一面。吳海蘭火速跟隊里請了假,在火車上晃了一夜,從省城回到了港城。
她匆匆趕到醫院時,姨媽還沒有完全咽氣。長那麼大,吳海蘭第一次親眼見到什麼叫做「皮包骨頭」,姨媽每喘一口氣,就要費好大一會兒工夫。那個場景,在吳海蘭心中留下了極為深刻的陰影。時隔好幾年,只要一想起「臨終」二字,吳海蘭依舊感覺頭皮發麻。
那時,蘇子珊哭成了淚人,桀驁不馴的蘇子龍也眼圈發紅。吳海蘭安慰蘇子珊,又被父母差遣,去買各種東西。吳海蘭不想離開蘇子珊,可父母忙得不可開交,她便憤憤地說道:「你們在這裡忙啥?我小姨夫呢?」
「跑了。」吳爸爸似乎並不奇怪,簡單說完,又說道:「他嫌這裡太吵了,人又多,說是等理出頭緒來再知會他。」
……
吳海蘭又受到了巨大的衝擊。
妻子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病床旁邊是兩個尚未成年的子女,做父親的居然嫌這裡忙亂,跑了?!
如此冷血的人,生平未見。
吳海蘭好心隱瞞,不想讓蘇子珊受傷的心靈雪上加霜,但蘇子珊還是知道了。在辦完葬禮的那個夜晚,她依偎在吳海蘭身邊,喃喃道:「姐,我媽走那天,我爸是不是跑了?」
……
吳海蘭無言以對。
蘇子珊的眼淚簌簌往下掉:「姐,從今往後,我只有你和大姨這些親人了。」
從那時起,蘇子珊就已經看透了,父兄都不是她能依靠的人。母親走了之後,父親依舊醉心於工作,沒有了病人的拖累,他忙起來更加輕鬆自如。而哥哥早已跑得無影無蹤,空蕩蕩的家裡,只有她和吳海蘭相互依偎。
蘇子龍的瘋狂,吳海蘭也是見識過的。還是辦完葬禮那天晚上,他喝得醉醺醺的回家,在客廳里打開錄音機,旁若無人地唱起歌來。他吼得聲音很大,幾乎震得整座樓都在搖晃。吳海蘭忍無可忍,出來制止他:「哥,子珊三天沒合眼了,剛剛才睡著,你就讓她睡一會兒吧!」
「親媽死了,她還能睡得著?」蘇子龍極為亢奮,笑容也有幾分猙獰:「再說了,如果真的困極了,不管怎麼吵,肯定能睡得著。要是被吵醒了,那肯定是不困。」
他繼續瘋狂唱歌,吳海蘭記得,他唱的是《酒干倘賣無》。那是一首謳歌親情的歌,曾引得無數人落淚,不知蘇子龍是不是有感而發,唱著唱著,他的嗓音嘶啞了,還哭了起來。
吳海蘭被他吵得腦袋都快爆炸了,本來想一巴掌拍得他鼻血橫流,但是見他那幅可憐相,又下不去手。他嚎了一晚上,鄰居憤憤地過來敲門,蘇子龍喝得爛醉,眼神又不善,吳海蘭唯恐他鬧事,只好替他道歉,讓鄰居體諒一下他剛失去母親的心情。
天亮了,蘇子珊頂著碩大的黑眼圈去上課,蘇子龍躺在沙發上睡著了。吳海蘭無法長久地陪在蘇子珊身邊,大戰在即,她必須要回去訓練了。她跟蘇子珊淚別,讓她經常寫信,她永遠是她最可靠的海蘭姐。
吳海蘭走後,蘇子龍依然時不時地就發一陣瘋,終於把親妹妹也給逼走了。在寫給吳海蘭的信中,蘇子珊說道:「海蘭姐,我哥哥行為反常,酗酒、發瘋、擾民,並不只是因為他心裡難受,他還想把我一起拉下馬。因為他考不上大學,他這樣打擾我,也不想讓我考上。我偏偏不讓他得逞,我暫且住到奶奶家了,以後你給我寫信,就寫奶奶家的地址吧!」
……
回想起這些往事,吳海蘭總會不由自主地搖頭嘆息。錢茜茜看到了,便問道:「媽,你沒事吧?是為生意上的事發愁嗎?」
「不是,為你佟童哥哥感到難受。」吳海蘭說道:「如果他父母健在,那該多好,他肯定比現在更有出息,也更幸福。但是,老天不開眼啊,帶走了他的父母,留下了他的外公和舅舅,這倆都不是什麼好人。」
錢茜茜來了精神,說道:「你說過的,那個蘇昌和,他是我的姨姥爺?是這麼個稱呼嗎?嗨,我姥姥姥爺都跟我說過,不屑跟這種人做親戚。」
「是啊,可他們居然是你佟童哥哥的直系親屬。」吳海蘭思忖了半晌,說道:「我還是得去趟港城,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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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再次給大家拜年啦!新年快樂,萬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