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沒有等到花開
佟童先發現了媽媽的身影,他擔心媽媽受到刺激,急忙追了出來。而蘇昌和卻像受到了巨大衝擊,獃獃地坐在床上。但是,他沒有像聽到兒子的消息那樣急血攻心,或許是因為外孫做了足夠多的鋪墊,所以他沒有太驚訝,只是單純地坐在那裡發獃,一句話也不說。
佟童抓住了媽媽的胳膊,說道:「媽,我不是讓你在家裡等著嗎?大冷的天,你來這裡做什麼?」
「重新辦身份證,比我想得要麻煩得多,我以為報個身份證號,錄個指紋就可以了。但是工作人員說,最要緊的是得先撤銷我的死亡申告,然後去街道開證明,證明我的家屬關係,更新戶口本,這些都完成了,才能去派出所辦身份證。」蘇子珊緩緩說道:「我想讓你陪我去趟街道辦事處,你才是我的親人,你可以證明咱倆的血緣關係。但是走到醫院了,我又心血來潮,想在外面看你外公一眼。」
「唔……你想辦手續,直接跟我說就行了,不用親自來醫院一趟。」佟童眼神閃爍,不想回憶剛才外公說的話。「那個……我正跟我姥爺聊天,你有沒有聽到……」
「我什麼都沒聽到。」蘇子珊搶著說道,像是在掩飾自己的情緒:「我就站在門口,還隔著一道門,我只看到你們倆在聊天,想看看他就走,不想進去打擾你們。」
佟童並不相信。
如果真的什麼都沒聽到,蘇子珊不會這樣粗魯地打斷他的話。
蘇子珊親昵地拍了拍兒子的臉頰,說道:「你看你,熬夜也就罷了,連鬍子都不知道刮一刮。不管什麼時候,都要把自己收拾乾淨。乾淨,利落,這樣不光能愉悅自己,還能給別人留下好印象。」
「知道了。」佟童溫順地笑了笑:「既然來了,進去看我姥爺一眼?反正,他也看到你了,你去跟他打聲招呼吧!」
蘇子珊微微頷首,但是在進病房之前,她將頭髮整理了一下,她很在乎自己的儀容。佟童趴在她耳邊,輕聲說道:「不管什麼時候,我媽都是優雅又漂亮的。」
蘇子珊坐在了蘇昌和身邊,蘇昌和已經戴上了氧氣罩,雙目也有些迷離。儘管意識不太清醒,但他清楚地意識到,女兒來到他身邊了。他眨眨眼睛,兩行渾濁的淚水順著臉頰滾滾而下。他不顧醫護人員的阻攔,硬將氧氣面罩扯了下來,吃力地說道:「你來了。」
跟他相比,蘇子珊一點都不激動,她淡定地重新給父親戴上了氧氣面罩,輕聲道:「爸……」
一聲柔柔的「爸」,讓蘇昌和更加激動了。
蘇子珊則十分淡定——也可以說毫無感情地說道:「我一直猶豫著,要怎樣出現在你面前,才不會刺激到你,不會讓你病情加重。現在看來,我多慮了。」
蘇昌和急切地眨眨眼睛,想表明自己的心跡,蘇子珊卻視而不見,自顧自地說道:「我想錯了,你的內心一直很強大,不會因為這點兒女情長就出現波動……我不該以我的心思來揣度你。想到你,我又驚又喜,坐立不安,徹夜難眠。跟你見面聊些什麼,我們會不會一句話也不說,抱頭痛哭?我想著這些,就很激動。可是我忘記了,你不會像我這樣,你畢竟是做大事的人。」
蘇昌和更急了,儀器上的數字瘋狂亂跳。佟童拉住了媽媽,勸她不要再說了,蘇子珊這才直起身來,說道:「爸,你先休息,多保重。畢竟現代醫學這麼發達,總有一天,你會重新接受移植手術的。」
說罷,她嫣然一笑,說了最後的話:「你看,我死了那麼多年,還是光鮮亮麗地出現在你面前。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一切都有可能發生。所以,爸,你要堅定信念,堅信自己能接受移植手術。」
蘇昌和剛才說得很過分,蘇子珊肯定全都聽到了,她雖然沒有說太過分的話——甚至是在外人聽起來再正常不過的話,但每一句都精準扎心。
蘇子珊性情溫順,待人寬厚,但絕對不是什麼小白兔,以前不是,以後更不是。這個事實,佟童很快就意識到了。難怪姥爺不喜歡她,她的鋒芒太盛了。
佟童跟媽媽一起走出了病房,他要送媽媽回家,蘇子珊卻讓他在這裡守著。佟童不由分說地拉起媽媽的手,說道:「我媽比我姥爺重要多了。」
蘇子珊拗不過兒子,但是她執意不肯坐電梯,而是想走樓梯下去。佟童尊重媽媽的意願,沒有催促,跟在媽媽身後,緩步走著。
蘇子珊低著頭,佟童知道,媽媽在流眼淚,又不想讓別人知道。他攬著媽媽的肩膀,悄聲道:「媽,沒事的,你想哭,兒子就在身邊呢。我知道你難受,難受也沒必要一個人撐著,不是說了嘛,你現在有兒子了。」
聽到兒子這番話,蘇子珊終於停住了腳步,在電梯的拐角處,躲在兒子懷裡,哭出聲來。
醫院本來就是一個充滿悲傷的地方,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這裡痛哭。所以,就算蘇子珊在哭泣,別人也就是看了她一眼——而且是飽含同情地看了一眼,並沒有多想。
佟童一直等媽媽哭夠了,才跟她一起朝樓下走去。蘇子珊用手帕抹著眼淚,說道:「人的本性是很難改變的,他以前對我媽媽很絕情,現在對我也一樣。我不該對他抱有幻想的。」
「那就不要再幻想了。」佟童說道:「還是那句話,你有兒子,你兒子不會再讓別人欺負你了。」
蘇子珊眼角還掛著淚水,卻燦爛地笑了。
老於正在一樓大廳等她,看到她哭了,他萬分緊張:「怎麼又哭了?你這樣哭,對你的心臟不好。」
「沒事,於大哥,一起回家吧。」蘇子珊開玩笑似地說道:「我這麼愛流眼淚,應該買一副墨鏡戴著。」
佟童驀然想起了郝夢媛,她就因為哭腫了眼睛才戴著墨鏡。難道她也是因為愛哭,才買了一副墨鏡備著?
在回家的路上,為了緩解媽媽的情緒,佟童說起了蘇子龍。這位舅舅要被拘留了,蘇昌和沒法阻攔,只能焦頭爛額地拜託輿論界,讓他們不要出新聞。蘇昌和忍著強烈的痛楚,卑微地求著人,讓輿論放過兒子一馬,不要讓他淪為笑柄。
說完之後,佟童解釋道:「今天一天,我姥爺的心情都很差勁,所以……」
「所以,他才說了那麼難聽的話?」
蘇子珊又一次打斷了兒子的話,冷笑道:「你不用替他說情,他是什麼樣的人,我最清楚了。在我小時候,他就不止一次地跟我媽媽說,就是看你成分好,才把你娶回家。本來想讓你傳宗接代,可你就生了一個閨女,如果不是因為子龍,我就斷了后……供你吃喝,你就知足吧!如果不是看在你老實本分的份上,我早就把你休了。找個老婆,能找到你這樣的,能拿的出手,也還行吧。……等等,類似這樣的話,我從小聽到大。我媽媽流了多少眼淚,我也全都看在眼裡。我媽年紀輕輕就得了癌症,跟她常年抑鬱脫不了干係。」
落葉擦著車窗飛了過去,像是故人的一聲嘆息。誰能想到,在外人看來過得風風光光的「老闆夫人」,內心會有那麼多苦楚呢?
蘇子珊說道:「如果沒有花姨陪著她,為她解悶,她的心裡會更苦。我媽遭受了太多,哪怕現在想起來,我也很心疼。」
用現在的話來說,蘇昌和簡直是一個PUA大師,將妻子貶低得一無是處,將妻子的精神控制得死死的。佟童跟花奶奶接觸過很多次,了解她的為人,她是一個樂觀開朗的老太太,有她在身邊,姥姥最後的時光才不至於太過凄涼。
在過年之前,佟童曾拜託花奶奶的兒子,給花奶奶帶了很多年貨,還有一大包口罩。在大年初一那天,他給花奶奶拜了年。花奶奶的聲音又蒼老了一些,但她還是很硬朗,讓佟童多保重。佟童跟她約好了,等花開的時候,會帶著媽媽一起去看她。
花奶奶哈哈大笑:「那得快點兒啊,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那天。」
「很快。」佟童安慰道:「等疫情過去了,春暖花開了,我一定帶著媽媽去看你。」
蘇子珊心情不好,回家也煩悶,既然這樣,佟童決定帶媽媽在外面逛逛。蘇子珊問起了花奶奶的家人,得知他們還繼續租著她當年租下來的店鋪時,她感慨萬千:「明明沒有什麼錢,卻這麼講義氣……不論什麼年代,講義氣都要付出代價的。」
蘇子珊想過去看看,佟童便帶著媽媽過去了。「重逢」還關著門,疫情期間,他們也沒法做生意。本來麵館的生意就不太好,這樣耽擱幾個月,估計他們真的撐不下去了。
蘇子珊沒什麼錢,但是她早就想好了,以後她還要繼續教鋼琴,賺錢補貼花奶奶一家。
這家麵館叫做「重逢」,蘇子珊感慨道:「他們不僅租下了房子,還沿用了這個名字,真的是有情有義的一家人。」
孟老師第一次帶佟童吃飯,就是在「重逢」,冥冥之中早已註定,這個地方跟佟童有緣。這次來撲了個空,蘇子珊有點遺憾,但更多的是釋然:「這麼多年了,早就物是人非了,在我下落不明的這些年裡,還有這一家人執著地等著我……人生何處不相逢,等等吧,等春暖花開再說。」
佟童記掛著花奶奶,也想讓媽媽直接跟她打個電話。電話是花奶奶的兒子接的,他的嗓音充滿了疲憊。
「叔,我是佟童,你還記得我吧?我想問問你們村的情況怎麼樣,現在能去看你們嗎?」
「唔……可以是可以,不過,你們過幾天再來也行,現在我沒有精力招待。」
佟童一下子緊張了起來:「發生什麼事了?!」
「唉,我媽大前天去世了,昨天剛剛下葬。」